千涧池中,涧水涌动。
裴焱能感觉到乾坤饰里越来越强烈的震颤,仿佛妖刀马上就会挣脱而出。同时面前巨大的蛟口张开?,急欲将自己一口吞下,周身强大的妖力更是将自己压制得动弹不得……
水壁外,妖王暗蓟的身影于此一瞬间出现在了水涧中,离裴焱数丈,能看见涧水在他周身沉浮涌动。
他是为取妖刀而来。
全身已然痛到麻木,无力躲,无处避,裴焱神情和他一样冰冷,清楚妖刀现身那刻,他就会瞬间夺去。
但不知可是错觉,妖王暗蓟目中此刻除了悠冷、笃定,还有一丝机警狠惕。
下一瞬。
原本张口向自己咬来的白蛟,赤金色的双瞳猛地一缩,漫上血色,半张着口突然就一甩……白影快如闪电,竟猛然向水中的妖王暗蓟扑了过去!
那样迅猛的速度是裴焱从未见过的,伴随强大无比的慑人妖力化成了水中一道残影,几乎是裴焱意识到的那瞬,它?已经撕咬扑上——
妖王暗蓟的身影一瞬间又出现在了水涧之外,隔着薄薄的水壁面无表情的看着水涧之内。
白蛟一击扑空,但并不停,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向妖王暗蓟面前的水壁,血盆大口无声嘶吼,利爪持续不停地抓向妖王暗蓟,直至在水壁上挠出了血。
裴焱震在原地。
便见起先面色冰冷平静的妖王,眸光越来越阴沉寒戾。
此时水中那条离自己并不远的白蛟已然把一身暴戾之气都转向了水壁外的妖王——只因他入了水涧,让白蛟察觉了气息。
于是狂暴发狠,巨大的蛟影对着水壁外的妖王暗蓟不停嘶吼冲撞,便似疯狂,完全没有停止之意。
裴焱一愣一凛,下一刻抓住机会凝起仅余的妖力对它击去。
此蛟定是被妖王暗蓟囚禁在此处水涧中,所以比起自己更恨妖王。但若没有妖王暗蓟吸引它?的注意,它?必会像之前一样扑来撕咬捏碎自己,届时危矣。
妖王暗蓟对此显然也是明晰,看见裴焱动作,暗红黑沉的身影当即向后隐去,瞬间消失不见。
裴焱妖力未至,白蛟已慢慢回头向他看来。
浑身血液猝不及防地一凝,裴焱再度被它?巨大的蛟瞳锁住,周身发冷。
一种……临死的凉意从胸口漫延开来。
从未如此真实和接近。
这是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人本能会产生的恐惧和无望。
白蛟再度张口扑咬过来的时候裴焱甚至被它?满布血色的巨大双瞳慑得失了神,连躲都忘了。
血腥气通过涌动的涧水扑到脸上,蛟口近在咫尺。
却突然,额心?一烫,一道浅淡至极的银光破开涧水向面前白蛟笔直射去。
氤氲强大的仙力流转开来。
白蛟双目一睁,瞬息之间被刺中前额,蛟身震动,竟似大损,嘶吼着用一身妖力将刺入小半的银针往外逼——
这是……洛寒州置入他灵台的破魂针。
裴焱震在原地,眼见面前白蛟退避远处,在不停嘶声怒吼……又骤然惊醒,下瞬急欲趁此机会予它?一击!
只不过未及近前,周身又一震。
妖刀万劫在白蛟凝满妖力的阵阵嘶吼声中兀地挣破了乾坤内境束缚,猛然间飞向了面前白蛟的丹田。
连带裴焱乾坤墨簪中的诸多丹药都被它?一并带出,翻滚入了白蛟口腹。
妖刀万劫转瞬间已易主。
裴焱惊觉过来,急欲后退,然得妖刀妖力加持的白蛟一瞬间已将刺入前额的银针逼出。
裴焱失血过多,眼前晃了一下。下一瞬更加凶残狂暴的血戾之气倾涌近身,已将他整个罩住。
顿时动弹不得。
血腥气扑入鼻中。
裴焱隐约看见自己越来越虚弱的妖身上,淡金色的鲛人鱼尾也已被逼现形,无力地在水中轻轻浮动。下一瞬腥臭无比的蛟口中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全身紧紧裹挟住,半点挣脱不开?。
裴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吸入了血腥腐臭、暗无边际的深渊。
涧水之外,离远的暗处。
一身暗红色血龙鳞甲之妖悠悠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幕,血色双眸睇目在千涧池中转身游回渊涧深处的那尾白蛟身上。
妖王暗蓟的眸中慢慢浮现出一缕柔意:“既得妖刀,三日之后,我便入你丹田来取……阿雪便先替兄长保管三日吧。”
三日时限,神器融于内元,即便无法强形剥离,也该现身救主了。
届时不必剥离,亦有法摄出其间神力……
妖王暗蓟阴鸷的眸中寒意浮沉,未久便将那点滴的温柔之意尽数覆盖。唯剩深不见底的冰冷阴沉在眸底悠悠地打着旋,而后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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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飘渺,云蒸霞蔚。
罗浮山东面极峰玉碎峰上一片碧翠,苍青色的竹楼被纤藤长篱所围,映照在左右一小片竹林中,古意苍苍,劲秀柔韧。
远有仙鸟奇兽啼鸣,不时随簌簌风声一齐响起,又渐喑渐远,唯余烟煴的日光散落在竹林小院中,一片斑驳苍茫的静谧。
篱院中的竹楼前,一棵三人环抱不及的桃树下,白衣仙人坐在树下石桌前,安静无声地看着石桌正中放着的一只白瓷小碗。
碗中白嫩的豆腐半淹在混白的汤水中,豆腐上撒满了青翠的小葱和凝白的蒜末,带一些小虾、笋末。
流墨般的长发垂落在胸前,偶有石桌上方开盛的桃花谢落一两瓣,落到树下所坐仙人的发上、衣上,亦或仙人面前黑沉冷硬的石桌上。却难落进石桌正中的白瓷小碗中。
碗中上清下混的汤水于山风拂来时微微漾起。静坐在石桌旁,仙人瞩目在碗中的目光却一直未动。
任风声簌簌,竹叶伴桃花纷芜飘落,他脸上神色始终沉静而寂。
日光随散,山风拂荡。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碗中嫩白的豆腐旁汤水轻漾,目光骤然浮动。
似涌起无数思潮,仙人目中亦随之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如思?,如狂,若念。
青翠掩映的竹楼前蓦然风嚣,大堆的桃花枯叶被风卷起又纷纷然落下,狂喧一阵,复又静谧。
“寒州。”竹楼后,后山的莲华洞中蓦然传来凌尘子的唤声。
仙人浮嚣的眸光又渐醒,眉间静谧,一片寂色。他垂目又看了石桌上的豆花一眼,便化作一道流光向后山去了。
仙人一走,竹林上方随即驰来一道身影。
“小师叔?如似境界突破,从地极到天极的剑意该要如何领会?小师叔……”君怀远御剑而来,远远便向玉碎峰上篱院中的竹楼喊道:“顺道师兄他研制了一味忘尘丹,可叫人暂忘前尘,没有想要师叔别去想无渊的意思,就是问问师叔想不想尝尝……”
竹楼前未见人影,君怀远落地收起仙剑,走到了篱院的桃树下那张厚沉的石桌前。
“豆腐花?”君怀远又喊了两声小师叔,不见人来,便又垂目在了石桌上那碗放满葱蒜的豆腐花上。
“小师叔从来不吃葱蒜,这是哪个峰上的弟子不懂事给师叔送上来的??”
君怀远说完大咧咧地在石桌前坐了下来:“算了,小师叔情伤未愈,就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触着他了。”说着端过石桌上的豆腐花三口并两口地吃了起来。
“好凉,这豆腐花还是用冰镇着的么??不过味道还是有点怪怪的……”
未久。白衣仙人听罢凌尘子教诲,从莲华洞前归来……便见石桌上的白瓷小碗空了。
空气中浮动的仙息并不陌生?,仙人沉郁已久的眸霍然凛冽,怒极沉声:“君怀远——”
刹时,一峰连数峰,几乎整个罗浮山都听闻了仙人的怒喝。
君怀远白着一张脸猛地抬头,忙从茅房里匆匆而出,急急御剑赶来。“小师叔有何吩咐?”
篱院之中,白衣仙人站在石桌前冷冷问面前的君怀远:“碗中的豆腐花呢?”
“啊?”君怀远看看石桌上的空碗又看看面前的仙人:“那碗咸豆腐花?小师叔你不是不吃咸豆花吗??况且里面还有那么多葱蒜……我就替小师叔你吃了……不过那豆腐花明显已经放坏,就算用冰镇着也不能吃了,我吃完有些不舒服,已经跑了好几踏茅房,也不知道它?到底放多久了……哎?小师叔你拔剑干什么????”
剑光凌寒,白衣仙人大怒:“何人准许你吃的?!”
言罢,剑招已临。
君怀远先是懵再是愣,下瞬回过神来,根本来不及回话,只在凌厉的剑招中拼命逃蹿,最后狼狈地御剑飞出了玉碎峰。
其他峰的弟子听着玉碎峰上的惨叫,微微叹气。
护山长老门下孤尘仙君,说是觅了一绝色妖子做道侣,只待从中洲岛归来便带其回山双宿双栖,不料生?了变故,那妖并未像山主和守山长老门下所传的那样同孤尘仙君一起回来罗浮山。
于是整个罗浮山的弟子都知道了护山长老门下那位煞君师叔被道侣甩了,对方是只妖,还是只男妖。
一时也不知该震惊素有妖魔刽子手之名的孤尘仙君竟会寻一男妖做道侣,还是那妖竟还敢单方面抛弃这位妖魔煞星师叔。
罗浮山上下的疑问:这妖……不怕死的吗?
不管是和孤尘仙君做道侣,还是胆敢始乱终弃孤尘仙君,于妖而言,分明都是不怕死的行径。
一时无不好奇那位六界学院此届最优、妖界七皇子、雨凌君无渊殿下。听闻妖颜祸世,姿容绝美,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单凭玉碎峰上那位煞星师叔自归来后便异常沉郁、阴晴难定的脾性,隐约可窥一二。
到底情伤痛人,即便是孤煞如这位师叔,情伤之中,情绪起伏也难免强烈,偶尔惊起暴喝,也不足为怪,贵在理解。
茗清峰上。
君怀远寻到陆季疵,委屈得气都捋不顺了:“不就一碗咸豆花吗!你说小师叔他至于么?!!我替他吃坏了肚子仙人之身都得跑茅房!还要被他追着满院子打!”
陆季疵查看罢他身上几道剑伤,又替他配了颗止泄的丹药,才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六界学院中时,无渊常给小师叔亲手做些吃食。”
君怀远很气:“那又怎样!我也没想到无渊会把小师叔当成女仙,最后还嫌师叔他是个男人,这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陆季疵:“……”
“我只是想说,那碗咸豆花许是学院中时,无渊给小师叔做的。”
“……”君怀远转头看陆季疵,一下子不吱声了。
久久。
“好吧,我错了……”
竹楼前的石桌上,桃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迎着山风,辗转远近。
白衣仙人看着那只已空的白瓷小碗,眸光轻寂,恍然寥落。
神之岭,野水边,蓝衣之妖听罢自己父母之事,转面即对自己道:“那……我明天给你做一碗豆腐花好不好?”语声柔敛。
次日他便扬着手中食盒满面朗然地与自己道:“我给你做的豆腐花~”
时心念一动,这一碗咸豆花纵然难以下咽,亦未随手弃之。
连带倾城妖谷中遇到那些行乞的小妖,亦未舍得相予。
一直安放在乾坤玉簪中,直至今日。
院中无声,风吹竹叶簌簌作响。
仙人伸手抚过石桌上那只冷白的小碗,指间摩挲用力,仿佛当日那人手中温度还残留在碗上……
闭目之际,手指却禁不住微抖,心?门蓦然紧-窒,手中的碗连带着一颤,从指下往外延伸,裂开?了一条寸长的裂纹。
“无渊……”裂开?的碎瓷碗片亦被仙人牢牢握进了掌心?里,仙人低声又唤了一句:“裴焱……”
你我当真,结束了吗?
语声并未言出,然眼眶已红。
手中蓦然更为用力,将那片碎瓷碗片攥得更紧,直至掌中血涌。
君怀远御剑过来,远远便见仙人手握碗刃,指间流血,心?头便窒,下时更见树下的白衣仙人身子突然往前一倾,吐了一口血出来,双目不禁大瞠,当即冲出:“小师叔你不要再想无渊了!他竟因为小师叔你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就背弃你们五年有余的情意!全然是愚昧不堪!有眼无珠!根本就不值得小师叔你……”
仙人额心?的朱莲印猝然一亮,一道银光自灵台破出,很快消散在了半空中。
“破魂针……”双目一睁,眸光震怔,仙人眸中蓦然一沉。
我予他的破魂针……
白衣仙人下时“唰”的一声从石桌前站了起来。
破魂针出,他所临必是性命之忧。
篱院之中,竹楼前被山风吹落的纷芜竹叶忽于此一瞬间被寒霜覆尽,凝滞于空。
白衣仙人抬头即看向了玉碎峰西南所对的方向。
那里正是极域妖宫所在。
“他有危险。”轻喃一句,玉碎峰上,白影当即化做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却在将出护山大阵时,被陡然出现的一道仙障拦了下来。
“寒州。”凌尘子的声音沉沉响起,回荡在玉碎峰上:“欲往何处?”
白影凌立半空中,语声亦沉:“妖宫。”
“因何?”
“他有险。”
尘莲聚于半空,几乎蔽日,凌尘子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尘莲之上,静静看着面前之仙,又问他:“以何身份去?”
白衣仙人抬头看了凌尘子一眼,久久默声,最后道:“必去。”
凌尘子立身在尘莲之上,气息有些浮动,凝目看着面前之仙:“他若愿意跟你回来,为师愿为你庇护一妖,即便与妖界为敌,也别无二话……但此番他已拒你而离,自回妖宫,既是如此,你凭何而入妖宫?又凭何去护他?”
半空中的仙人凌立在原处,衣发翻飞,一动不动。久久,只又道了一遍:“必去。”
“寒州。”此声已肃,凌尘子冷道:“未得他的意愿,你去妖宫干涉妖界之事,便全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罗浮山孤尘仙君擅闯妖界妖宫,挑起仙妖两界纷争……此事传于六界,罗浮山如何自处?整个仙界又当如何自处?”
仙力已凝,仙息澈冽,白衣仙人回看凌尘子,语声极缓极沉:“我予他的破魂针破出,他有性命之忧,弟子一定要去。”
凌尘子静立不言,望他许久,慢慢凝了声:“若你一意孤行,执意要去妖宫寻那妖,便只得与我凌尘子,与罗浮山,与整个仙门,斩断牵连。”
白衣于半空中猎猎作响。
许久后,白衣仙人道:“那便斩断牵连。”
尘莲幕天,骤然遮住了大半个罗浮山和山峦上未落的日光,凌尘子的气息更加起伏,声寒彻骨:“若要和本尊、和罗浮山、和整个仙界斩断牵连,身为剑仙,为师要你封起一身修为走过迷途剑林,受万剑穿身之刑!”
越来越沉嚣的语声响彻整个山门,回荡在山门内外,凌尘子怒寒道:“你可想清楚了?!”
墨发于遮天蔽日的尘沙中翻飞狂舞,白衣仙人回望面前恩师,慢慢俯首,跪了下来。
无声叩首。
叩罢,低声道:“弟子想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君怀远:那碗豆腐花到底放了多久!
作者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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