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晨起来,温含章看着钟涵在浅淡的夜色中更显白玉无瑕的睡脸,突然觉得这三日过得就像寄居在空中楼阁一般,和她先前计划好的婚后?生活太不相同了。
翰林院给的新婚假期已过,钟涵该回去上班了。温含章是第二次见钟涵穿官服,七品的青绣鸂鸂团花官袍,乌纱帽腰带朝靴一应俱全。常人难以驾驭的青绿色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华美感?。
看着温含章眼中的赞叹,钟涵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瞅着众人不注意,在她侧脸上偷了个香。
温含章亲自将钟涵送到?二门外才止步。宁远侯府和翰林院都属内城,车马的功夫大概一刻钟就能到?,钟涵才能如此不慌不忙,临着出?门还能偷偷捏了一把她的手掌,悄声道晚上有应酬,会晚点回来,瞅着她的脸色怕她不高兴,还许诺会给她带好吃的。
温含章一边想着她在钟涵心中的印象是不是就是这样?凶巴巴的,一边微笑着应下,府中的下人纷纷驻足,总觉得这一幕放在一向横行?无忌的二少爷身?上十分违和。
钟涵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腻歪到?最后?,简直是步履急促,飞驰如风出?了正门。温含章远目看着他?消失在影壁后?的身?影,瞧着日头差不多是请安的时辰,才往万寿堂去。
宁远侯府的格局和永平伯府大致相同,由精美的抄手走?廊连接着各个院落。穿过蛮子门,又掠过几条抄手走?廊,过了两条浅浅的内巷,就到?了老太太所居的万寿堂。一路上花影粉墙,雕栏画栋,描金绘彩,十分气派。
只是气派中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拘束之感?,温含章一路上走?着看着,心中却突然想起钟涵那句一月之后?便搬出?去的承诺,不由得心生向往起来。直至新提拔上来替代春暖位置的夏凉低声提醒,她才恍然初醒,抬头看着上面的乌木牌匾。
万寿堂中的仆妇一瞧见她便笑盈盈的,领着她去了东次间,说是老太太平时活动起居都在那边,温含章到?了地?方,夏凉就塞过去一个荷包,仆妇脸上笑意更甚,低声提点道:“二少奶奶下回可以晚点来,夫人和三太太、四太太他?们每日都是辰时末才至。”
温含章温言谢了她两句。屋中的老太太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着人过来引了她进去。
温含章一进屋,就见着前日帮她充当解说的万嬷嬷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一个小丫鬟正跪在地?上给老太太捏着腿,屋里摆设不比当日正堂中好上多少,仍是一片空旷寂静之感?,比之张氏荣华院里的锦绣富贵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这许就是老太太目前的心境吧。
温含章行?了一个拜礼,先谢了老太太昨日回家前回家后?两次叫人过来传话?,让他?们不用过来请安,不然昨日回来后?还得兴师动众一回,老太太这是体贴他?们,温含章只有心存感?激的。
老太太睁开眼睛,摆了摆手:“世子夫人归宁当日也是如此,你不用这样?。”然后?又迟疑了下,突然道:“我?那孙儿,脾气有些喜怒无常,前日我?看着,他?对着你倒有几分真心实意,你平时多顾着他?一点,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老太太似乎不经常这样?说话?,这话?说的有些僵硬。
温含章自觉进门时日尚浅,不想将这对祖孙间的矛盾沾染上身?,便笑道:“孙媳会好好劝谏子嘉的,子嘉不过往日年轻气盛淘气罢了,老太太今日是没?看到?,孙媳见着他?那一身?威严肃穆的官服都觉得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成熟稳重地?就像我?大哥一般,小丫鬟们看得是目不转睛,子嘉却一脸面不改色。我?听人说先前他?中了探花踏马游街,姑娘们的热情就更热烈了,荷包、鲜花没?少往他?身?上砸,有些热情的姑娘还扔木瓜玉佩的,身?手略迟钝一点的,都会被砸出?满头包!”
温含章声音清脆,表情生动,听得老太太面色缓了下来。
她道:“只要你们夫妻和睦便足够了。”犹豫了一下,“以后?若是有事,可以直接来万寿堂找我?。若是有些什?么不解的,我?这个老婆子在府中几十年,也可以让你问上一问。”
这个承诺是够重了。
温含章到?底不忍敷衍一位对着孙子情深意切的老人,想了想,找了个安全的话?题问道:“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孙媳倒是一直有一个疑问。”将钟涵对着她前后?不一的事情说了一遍,隐瞒了当中温晚夏造成的那段误会,俏皮道:“老太太,都说女人的心思?百转千绕,孙媳瞧着,这男人的心思?有时候也不可捉摸。”
这种私密话?题向来只有亲近信任的人之间才会互相分享,温含章的神色又真诚开朗,不带任何生疏拘束,看着就让人心中舒爽,老太太已经好久没?人这样?承欢膝下,她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直言不讳:“那孩子是因为这桩婚事是由我?定下的,一开始才会拧着呢。是金子总会遭人的眼,你很?好,子嘉便是看着你身?上的光彩,才会变了心意。”
温含章提起这个话?题未必没?有想要解惑的意思?,老太太却一言就把事情定性?为祖孙不和才导致的矛盾,又把她比作金子,温含章听着都有些脸红了,连称不敢。
老太太对着万嬷嬷点了点头,万嬷嬷进了内室去,老太太道:“子嘉从小自个院里的事情就不喜欢旁人插手,我?记着他?有一个奶娘,生了几个子女,和子嘉感?情极好,其中两个现下在正义堂中当差,你要是想了解子嘉,可以多问问他?们。”
温含章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觉得数错了的那堆身?契,原来差了的两份就在这里了!找到?了出?处后?,温含章不知为何,竟然不是觉得被隐瞒欺骗的愤怒,而是有些放心起来。
老太太又道:“你的婆母,前日你也拜过她的牌位了。按理,子嘉既然成亲了,我?那儿媳生前留下的嫁妆就该交付给你们。”
说着,万嬷嬷突然从内室中拿出?一个镶金紫檀木盒,另一个极大的黑漆雕花大匣子,老太太从身?上的荷包中解下来两把钥匙,一起递给了温含章:“现下都由你保管了,府中早就分家,另外一个盒子,你也带回去,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以后?你们若是想买屋置田在外置办产业,也不用跟我?说,自个瞧着办吧。”
老太太突如其来就要交接嫁妆,温含章一点准备都没?有,脸上一个大写的懵字。钟涵从没?跟她提过嫁妆的事情,温含章还想着回去听一听党组织是怎么说的,可老太太一说完就闭上眼睛,明显是送客之意。
万嬷嬷过来要领她去库房进行?交接,这位老嬷嬷手上捧着两个木盒面上略带催促之意,让温含章觉得多留几秒都是罪恶。
被赶鸭子上场的温含章一边走?一边觉着,这老太方才还说钟涵喜怒无常呢,她这看着也不遑多让。除了性?情,这对着生人交付财物?的习惯也像,也不怕她起了黑心,将这些东西都昧了下去么?
温含章走?后?,打内室走?出?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女子,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长得娟秀文雅,举止落落大方,若是温含章还在,她就能认出?来这是一位故人——在伯府中教了她四年之久的女师傅,关婉清。
关婉清将小丫鬟挥退了下去,接手了她的工作帮着老太太捏着腿。
老太太按住了她的手,淡淡道:“不用在我?这里献殷勤,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
关婉清叹气,突然跪了下来,对着老太太磕了头,才道:“我?知道您怨我?不该私下去接触温家的姑娘,可是我?总得帮二少爷把把关。”
老太太神色丝毫未变:“我?不管你心里头是什?么打算,也不想知道你是走?了什?么路子进了伯府,温家大姑娘已经嫁了进来,就不能在我?这里再见着你。你既已自梳,已经不好再住在府里了,我?让人将城东摘花胡同的一处宅子打扫干净,你择个日子搬进去吧。”
关婉清心中一酸:“人要讲良心,大哥先前对我?那么好,我?不后?悔做了这件事,我?只是不该在行?事前没?告诉您,瞒了您这么多年,是我?的错,若是您不愿见我?,我?这便搬出?去。”
关婉清在老太太膝下多年,最知道她的脾气是个十分较真的,话?已出?口就不会收回,她对着老太太又磕了三个头,擦干脸上的泪痕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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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堂今日的氛围十分奇怪,端茶递水引路待客的丫鬟们站在屋外,都有些大气不敢出?。虽说万寿堂往日里就不是什?么热闹的地?界,可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冷清僻静的,早上二少奶奶走?后?,老太太就突然让人通知了各房,今日毋需过来请安了。老太太一向随性?,取消请安是常有的事,但今日可是二少奶奶进门头一回请安,这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尤其这件事还是发生在二少奶奶走?了之后?,丫鬟们纷纷对视了一眼:二少奶奶,不会跟二少爷一样?又是一个刺头吧?
就连侯夫人宁氏都有些半信半疑的,她手下的一个婆子信誓旦旦道:“夫人虽然先前看着二少奶奶人不错,可都说夫妻同心,二少奶奶要是这两日被二少爷给说动了心对府内改了态度,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说的宁氏心中七上八下,她可怕了府里又多出?一个大侄子。
可怜温含章一回正义堂就接到?这么个消息,心中总觉得又被老太太坑了一次。
刚才她跟着万嬷嬷到?了库房门口就琢磨过来了。府中早已分家,钟涵当时都不愿意接受府里分予的家财,老太太现在把这份财物?给了她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当时想清楚了这一茬就死都不愿意立时清点库房,可是万嬷嬷是个耍赖皮的,翻脸比翻书还快,见她将钥匙还了回来,也不说话?,只让人将约五十多口的红木箱子一箱箱搬到?正义堂中,每口箱子都需要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才能抬得动。温含章没?法子,只得让人先将东西入了正义堂的库房,等着钟涵回来后?再做打算。
万嬷嬷办完了老太太吩咐的事情,一回来就听说老太太取消早上的请安,还讶异了一下:老太太不是这样?的人,怎么选在今日让二少奶奶没?脸?
可进了房后?见着老太太灰败的面色,才知道又是关婉清闹出?的事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生出?这么个孽障。
当年老太太重金请了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她和大姑娘的规矩礼仪,本是一片好意,先太后?出?自钟家,早已有言在先,钟家必再有一女入宫,或是为妃,或是为后?,就看自己的造化了。可惜老太太连着三子后?才得一女,关婉清小时候和如今的钟贵妃亲密无间,老太太便想着让他?们姐妹俩一同入宫也有个照应,可惜关婉清居然看上了府中世子。
关婉清绝对配不上世子。老太太知道之后?什?么都没?说,隔日便昭告众人将她收为义女。关婉清知晓没?了希望后?却也倔强,撑着十五年未曾婚嫁,五年前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亲爹身?逝,居然说要回乡下在先父坟前结庐为居。当时关婉清说了这番话?后?,万嬷嬷真是十分伤心。他?们母女俩,当年便是被那家人磋磨得活不下去才会到?京城受了老太太的庇护,关婉清居然要回去当孝女!
老太太只说百善孝为先,不阻止也不支持,没?想到?关婉清居然没?回乡下,而是听信了不知道什?么人的胡言乱语,跑到?了伯府里头当女师傅。连着五年都没?有消息,她差点以为她死在外头。两年前关婉清回来后?,万嬷嬷欣喜若狂,只是一问她这五年的行?踪便是语焉不详,直到?府中二少爷成婚,她才坦白了这五年的去处。
老太太也不让叫太医,强撑着吃了一丸救心丸才缓了过来。
万嬷嬷忧心道:“这样?不行?,还是得叫太医过来看看。”老太太一向有个心悸的毛病,这么多年时好时坏的,今年二少爷考中探花后?才有好转,没?想到?今日又复发了。
老太太缓了口气:“没?事,今日叫太医意头不好。”
万嬷嬷这次却不听她的,坚持道:“还管什?么意头不意头,您的身?体要紧啊。”
老太太长叹了口气,突然握住万嬷嬷的手:“你我?都知道婉清从小便是个倔强孩子,我?不信她到?永平伯府只是为了瞧一瞧温家姑娘的品性?,她这一次搬出?去,你要跟出?去,看看她身?边有些什?么异常,我?怕这傻孩子被人骗了。”
知道万嬷嬷担心她的身?体,老太太睁着老迈而清明的眼睛,道:“老天爷没?那么快把我?收了去,祂且要我?留在这世上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