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阿阳已经四个多月大?了,小肉团子身上贴满了奶膘,抱起来更是柔不见骨。温含章每回抱着孩子都觉得像抱块白花花的豆腐一般,她最喜欢用脸蛋跟儿子互相?蹭,母子俩能一起傻乐好久。
近来外头的事情都很难办,也?就只有?和儿子在一块时能让人?一解愁绪了。
这几日阿阳身上长了些小痱子,温含章立刻如临大?敌。张嬷嬷让她用金银花水给孩子洗澡。
于是隔三差五的,花红柳绿的庭院中就能见着一个极不适宜的木盆子在大?太阳底下放着,她和张嬷嬷一人?扶着孩子,一人?往他身上泼水,阿阳一看?见水就咿咿吖吖地笑,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只飞舞不停的蝴蝶,灵动?极了。
张嬷嬷在一旁夸道:“小少爷以后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跟咱们家二爷一样。”
温含章深感?骄傲地点点头,她和张嬷嬷有?着同样的卖瓜心理?。每夜哄睡儿子之后,温含章都要在钟涵面前夸夸儿子的可爱之处。阿阳除了尿床和肚子饿外很少哭闹,有?时候她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上一小会,他就能乐不可支地咯咯笑好久。
温含章一度还怀疑过阿阳是不是也?异于常人?。
她观察了好久,阿阳既不像她小时候对吃奶有?阴影,对尿裤子也?不觉耻辱,她故意在他面前说些现?代术语,小家伙也?没什么反应。
这个宝宝,应该从里到外都是本土的。
确定这点后,温含章才松了口?气?,转而就是对儿子加倍的疼爱。
温含章连出嫁都没做过针线的人?,居然也?笨手笨脚地帮儿子缝起小衣裳。每次手里拿着花棚子她就深深感?叹母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然后继续低头把手指给扎出血。
钟涵虽然也?喜欢儿子,但他最近心事颇多。温含章好几次看?着他在书房中悬腕作画,宣纸上那疯狂浓烈的颜色都让她心惊。
钟晏给钟涵提的条件就是个坑,他希望钟涵保证以后钟泽的儿子能过继一个回来。
但这件事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大?族老。他深恨钟晏和三皇子害得他的孙子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无论如何都不愿让钟晏得偿所愿。
让钟泽过继出去可以,杀兄之人?绝子绝嗣是应有?之事,但只要钟泽过继了,在他有?生之年,他就不会让钟晏有?机会再?受香火供奉。
大?族老很狡猾地开了一个条件,说是只要钟涵答应归宗,叫他干什么都行。
温含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大?族老多少次,这老家伙明摆着是为难人?。
与此同时,朝中对钟晏的处置也?下来了。皇上念着他以往有?功于朝廷的份上,免他一死,但夺爵,抄家,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准科考。
这件事让朝内朝外一片哗然。勾结官员、弑兄,这种罪名居然也?能逃过一死——要知道温子贤已经把凶手给出族了,他将死去多年的凶手尸骨从祖坟中起了出来扔到荒野,嗣子也?另立一户。这种做法虽然恶毒,但也?表明了温子贤的态度。而钟晏这个幕后主使,居然还能残喘于世。
谁都知道这个判罚不公平,但明康帝坚持如此。他甚至当朝传唤钟涵,询问他的意见。
温含章当时真的把明康帝恨得牙痒痒。狗皇帝净会折腾人?!
钟涵当日回来后内裳汗湿了一大?片,闭着眼睛躺在塌上半日不语。他知道皇上这是疑心他和钟晏之间私下勾结。
钟涵在朝上迎着明康帝怀疑的眼神,坚持钟晏死有?余辜,终于打消了明康帝的疑虑。最后皇上以钟晏对他的养恩为借口?,顶着朝臣的压力保住钟晏一命。
这让钟涵更是觉得钟晏手中必定有?可以威胁皇上的把柄,这个把柄能让明康帝连骂名都不在乎,就怕钟晏鱼死网破。
事情就在这里僵住了。温含章在这上头有?力无处使,大?族老虽然固执,但他不蠢,他与钟晏不死不休,这一次没那么容易忽悠成?功。拿不到大?族老的承诺书,钟晏那边就紧咬着不开口?。一切都陷入死结了。
温含章只能在屋中对着儿子絮叨,照顾幼儿琐事繁多,但比外头的事情让人?舒心一些。
阿阳已经能翻身了,温含章第一次看?见时喜得不行,小小的阿阳就像只小乌龟一般,在床上吭哧了半天,许是身上肉太多,阻力太强大?,他憋红了脸,借助双腿的力气?才终于翻过去了。当时小家伙趴在小床上,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愣了半天,那表情十分可乐。
这个十分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温含章挺想让孩子爹一起看?看?,可惜钟涵一直憋在书房里头不愿出来。
温含章想了想,写了一张小纸条让人?带给他。一直憋在书房能憋出什么好,还不如出来换换心情,兴许就有?其?他主意了呢。
钟涵在这上头一向不会落她的面子,果然打算把自?己憋成?个倭瓜的人?,一听夫人?有?请就抬腿过来了。
盛夏炎热,温含章怕儿子受凉,不敢在屋里多放冰盆。饶是如此,进了里屋也?能感?受到凉意扑面而来,让钟涵全身的燥火瞬间就沉淀下来了。
温含章看?着他进屋之后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笑意,心中又是满意又是心疼。有?怒气?不向妻儿发作是个优点,但宁可憋死自?己也?不愿找人?分担就不好了。
她不过是找个借口?把钟涵招过来。儿子在他来之前刚睡着了,温含章总不能把儿子叫起来让他翻一个给他爹看?。
夫妻俩感?情好,就不愁没有?话题。温含章对着钟涵招招手,笑道:“张掌柜又送册子过来了,我看?到几个挺有?趣的人?。”
松鹤书斋的张掌柜每个月都会过府一趟送求画册子,温含章已经习惯了每月都能在案上见着他们书斋的标记了。
钟涵在孝中袭爵,京城中那些想和钟涵攀交情的人?,苦于入府无门,最近个个都往松鹤书斋跑。张掌柜每月都能送来一个厚厚的册子。
钟涵不过来是不想吓着温含章。
他独自?一人?时黑着一张脸,伺候习惯了的清明都不敢上前。他自?知情绪不佳,才会远离了嘉年居。
听着温含章的话,钟涵很配合地俯身过去。张掌柜那几年不变平平无奇的书法一行行地写着各个顾客的需求,说实在的,他自?成?名之后每个月都会浏览一次这个册子,实在没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温含章却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位员外老爷,想帮他刚满月的幼子求一幅画留念。咱们阿阳都没有?过画像呢。”这不就是大?夏版的满月照吗?这个要求在众多一掷千金让钟涵随便画,画什么他们都喜欢的人?中,真是一股清流。
钟涵的视线却被最后一行楷书给吸引住了。温含章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好奇问道:“怎么了?”
钟涵沉声道:“有?认识父亲的人?在寻我。”他指着一个署名昭昭的顾客,道,“这是父亲给母亲娶的小名,没多少人?知道。这人?还想求一幅山居寻宝图,指明山是蜀中大?山,宝是山中之宝。”这不正是暗示父亲的那副矿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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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春没想到自?己往来蜀中一趟,京城风向突变。他在屋中略作梳洗,出来之后便见着温子明捧着作业站在屋子里头,顿时心中有?些复杂。
温子明正在看?李先生屋中的摆置。
先前在伯府中,李先生的待遇十分好。张氏为了让他尽心教学,春夏秋冬衣食住行样样料理?妥当,拨给李先生住的小院子也?十分宽敞,李先生想在院子里耍刀射箭都无有?阻碍。
但现?下跟着他从伯府搬出来,他这位家主却只有?举人?出身,在建筑规制上有?限制,地方就那么一点,她只能让先生住着东厢的几间堂屋,温子明有?些惭愧。
这些日子他一直潜心学业,就是望着后年春闱能有?所得,至少让张氏和先生都能住得舒服些,不用随着他屈居在这小院子。
他叹了一声,直到从伯府搬出来,温子明才知道先前爹爹给他们的庇护是什么。现?在府中只有?他地位最低,李先生起码是个同进士,张氏也?有?诰命,两人?却一直没有?对他施加过压力。
在搬出来的这段时间,温子明犹如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突然悟出了许多事情。之前他视荣华为粪土,现?在却只有?这粪土,才能让他娘再?度过上和先前无二的日子。
李先生看?着已经有?些成?人?身型的徒弟,难得温和道:“你这段日子放在我屋中的策论我都看?过了,写得极好。只要能继续保持,下届春闱必定有?所斩获。”
他顿了顿,继续道:“为师从小便在伯府坐馆,你天性聪明,在锦绣堆里长大?却能用心科举,这在武勋家中实属不易。”
温子明一听李先生这温软的语气?就胆战心惊的,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这都是小时候吓出来的习惯了,李先生先前对着他时都是凶巴巴的,可从没有?这么温柔过啊!
果然李先生话锋一转,道,“这次回乡,为师家中出了些事情,这一次回京,是要向老太太辞馆的。”
温子明急急问道:“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先生千万别客气?,有?事情我们一起解决。”
李先生叹了一声。对着徒弟可怜兮兮的模样仍是摇了摇头:“我寄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明哥儿,你——”
李先生话未说完,温子明已经啪嗒一下跪下来了,李先生心中也?是怅然。
他在伯府十多年,与温子明亦师亦父。永平侯是个好父亲,但他对作为长子的温子贤寄予的期望更深,对幼子便有?些忽略了。李先生看?着温子明从一丁点大?长到如今长身玉立的模样,温子明更像是他的孩子。
李先生不忍埋没了温子明的资质,一点点的手下留情,终究变成?今日这样。有?时候他也?庆幸,幸得温子明不是长子,否则还真的叫他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