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正在御书房中服侍笔墨,就见着皇上身?旁的许太监低声在明康帝耳边说了些什么,明康帝略挑了挑眉,道:“钟涵把他堂兄刺得千疮百孔,他们家在到?处找大夫?”
许太监能帮明康帝盯着这般紧要的事情,身?份也是?非同一般。他在回话前先是?看了一下敛容不语的卫绍,见皇上没有避忌的意思,心中就知道皇上对这位卫大人越发看重了。
他阴着嗓子继续道:“钟侯爷一进去?就让人把钟大爷给绑了,过了两三个时辰才出?来,伺候的下人说是?钟侯爷气不过二?房恶贯满盈,在钟二?老爷面前剐了堂兄。”
皇上想了想,道:“钟涵会?不会?在做戏?”
许太监一想手下人的汇报,道:“我看不像,守在外头?的人与钟侯爷的小厮打听了一下,那人说钟侯爷最近噩梦连绵,一想起他父亲便心绪不稳,实在憋不住想要找人出?气。”按许太监说,依钟涵的性子,能按捺到?朝廷判罚出?来才去?找二?房算账,已经长进不少了。
皇上颔首,让许太监出?去?。他看着一旁的卫绍垂着眼神?,沉默站立,一身?嫩绿官袍却穿出?了龙姿凤章的气魄,突然问道:“卫绍,你与宁远侯在翰林院共处多时,你觉着他此举有无深意?”
在皇上许多私事都不避讳他之后,卫绍在御前说话就更加谨慎了,他道:“身?为人子,钟侯爷对杀父仇人作出?任何事都在情理之中。”这段时间卫绍也听了许多宁远侯府不光彩的事情,瞠目结舌之余,也深深为温含章担心。
钟涵告御状的那段日子,明康帝面色一直不佳,除了见着他时还有个好脸外,里里外外的太监宫女都吃了不少训斥,罚跪挨板子都是?小的,有些甚至他从此就见不到?了,卫绍略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些御前失仪的人都被?打发到?皇陵了。
就是?这般,卫绍才警醒起来,皇上不是?和蔼的邻家老人,他是?天下至尊,一个不顺意就能让人碾入泥里。
明康帝声音温和:“你从小长在乡间,不知道许多京城大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溃烂至极。宁远侯府两房之争,起于爵位。但爵位不过祖荫,后人若有能力,大可以自己争个体面。何须这般亲人相残,彼此怨毒。都是?朕的亲人,朕让人看着宁远侯府,也是?不想钟涵一时激愤下做了错事。”
卫绍觉得明康帝这话有些不对,他犹豫了一下。
明康帝在朝中几十年,论起察言观色比起臣子也不遑多让,他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我们君臣相伴一年有余,朕不是?那等?忠言逆耳的性子,你有话大可直言。”
既然明康帝都这么说,卫绍道:“臣不过谬见罢了。爵位乃是?先人对后人的庇护,一般都是?嫡长承爵,这是?为了让家中人心稳定,减少矛盾冲突。宁远侯府的祸事,起于二?房人心不足,愚蠢贪婪。爵位合该大房所得,二?房觊觎之举本就不妥,若是?不受惩戒,世?家大族的旁系分支必会?起而效之。这就不是?一家一族的矛盾了。皇上怜惜亲眷之心固然是?好的,可若是?坏了风气,到?时京中人人只顾争爵无心正事,必会?引起连锁效应。”
其?实卫绍觉得,皇上应该能理解钟涵的愤怒,毕竟他就是?嫡长的受益者。而且宁远侯府会?祸起萧墙,就是?因?着皇上当年把本该嫡长一系所得的爵位封给了二?房。皇上先做了错事,现在这般指责钟涵不该亲人相残,总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明康帝微微点?头?,也不立刻评断,而是?转而道:“听闻你在京中赴考时曾经受过永平伯府的恩情,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忠仆经商把你养大,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卫绍的身?世?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京中几位老大人几次三番要招他为婿时,就有人爆出?过他是?寒门中的寒门,无父无母,家中穷酸,从小虽不算吃着百家饭长大,但也所差无几了。
卫绍听皇上提起来也不自卑,他一直就知道皇上看他挺顺眼的,笑道:“当时臣年轻气盛,没想到?运气不佳,一场大病错过了春闱,幸得永平伯府援手,臣才有如今的前程。”其?实不是?永平伯府,而是?温含章,若没有温含章下令让才墨堂收下他,他已经魂归九泉了。
明康帝却突然道:“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绍笑:“臣也是?如此想的,否则今日就不能站在陛下跟前了。”
明康帝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忍了下去?。还不是?时候,卫绍如今的思维还是?站在臣子立场上,等?着他慢慢调/教?,若有一日卫绍能明了他的不易,他才有资格知道当年的那些事。
到?现在,明康帝都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晋家人当年带着孩子半路逃走,可他竟然会?在殿试中看见当年他送与晋妱的信物,还有孩子手腕处的朱砂胎记。一切就像老天爷的馈赠,在他屡屡为当年之事怅然之时,卫绍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卫绍从宫中出?来后,立刻写了个纸条让人送到?温子明府上。皇上今日对钟涵的态度不大对,若是?钟涵再对他二?叔出?手,皇上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过去?了。
夜已昏沉,卫绍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道自己的这点?助力能否起作用。有时候卫绍也猜不透皇上想做些什么。这件事明摆着就是?侯府二?房的错,但他却一味庇护,宁可让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也要坚持错误的旨令。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厮福寿从温子明府上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他说温子明淋了雨发起高烧,温府一片忙乱,府中老太太亲自接见了他,但看着神?色不太好。
卫绍却想着休沐时必要过府去?探望温子明才行。皇上对钟涵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差,这件事温子明心中一定有个底。
想了一回温子明,卫绍伴着夜雨入眠。屋外的凉风把盛夏的闷热全都带走,到?了隔日一早,居然天晴风朗。
此时钟府中众人看着晴美的天色,心情也是?极好的。
苏嬷嬷进屋伺候温含章洗漱,看着天边的虹色夸道:“夫人,你看,昨日还是?龙王爷过江,今日彩虹都出?来了。真是?一个好预兆。”
温含章抬头?望向?窗外,枝头?上抽着嫩绿的翠芽,瓦蓝瓦蓝的天空挂着一道美丽的弧线,看着确实很美。她顺口道:“阳光总在风云后,接下来一定会?事事顺利的。”
苏嬷嬷笑着道了一声是?,她眼角瞅见钟涵放下手巾子后踱步到?温含章身?后,手上梳头?结髻的速度立时加快了。温含章对着钟涵笑了一笑,镜中便印着一个梳着斜堕马髻的妇人,一双眼睛闪着娇俏可亲的光芒。
等?到?了苏嬷嬷手上的活儿干完退出?去?,温含章就转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腰间。钟涵伸手帮她扶正了头?上的玉簪,道:“今日岳母和二?弟许是?会?过来找你。”
一说起这件事,温含章的面色就不好了。昨日清谷匆忙过来把张嬷嬷借了去?,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到?了晚间她听钟涵说起李先生和关婉清的事情,才知道永平伯府这么多年居然养了两个内贼。
温含章想起了至今还在乡下庄子关着的温晚夏,还有道观里的温微柳,恨恨道:“这两个人,一丘之貉,居心叵测,只恨不能拉他们去?见官。”温含章现下才知道为何万嬷嬷那一日最后欲言又止的,原来是?想着帮关婉清说话。
就算看在万嬷嬷的份上,她也没那么容易原谅关婉清。古代女子生存本就不比男子轻松,关婉清把两个原本可以安分平淡一生的小姑娘毁于一旦。温微柳两辈子行事都是?同样?激进,也未免没有童年时被?错误教?育的原因?。
钟涵只是?道:“你想怎么做,告诉我。”
温含章立刻问道:“李先生也可以吗?”李先生比起关婉清,只能算是?伤害未遂,但他背叛了温子明的信任,这点?是?最可恶的。
钟涵想起昨日那个饱尝沧桑的男人,十几年自以为的复仇,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世?事荒谬莫过于此,他道:“李先生之事要看二?弟的决定。我会?与他商量,让他先交出?伯府虎符。”
不得不说,昨夜知道了虎符的下落,温含章真的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忧温子贤会?带累张氏,现下麻烦总算解决了。
温含章握住钟涵的手,早上换了一回纱布,伤口总算开始收拢了。钟涵说他是?无意中弄到?自己,但温含章能够想象他当时的心情,怒火必定已经压抑了痛觉,他才会?忽视了手上的伤痛。
她看了他的手许久,良久方闷声道:“明哥儿要是?放过了李先生,这件事就算了。”
钟涵俯身?在她素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这是?温含章对他的心意,只要想起这一点?,钟涵看着她的眼神?就十分柔软。
谁知道温含章忽的站起身?,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哼声道:“我们什么都不做,李先生才会?更愧疚。”像李先生这种人,信念才是?最重要的。她虽没亲见昨日的场景,但温子明必定已经把真相托盘而出?,李先生半辈子的作为沦为笑谈,心中又对温子明怀有愧疚之心,这已经够他煎熬的了。温含章只要一想起这点?,就十分解气。
钟涵笑看着温含章面上的神?采飞扬。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这样?,身?上夹带着一股积极蓬勃的力量,就像刚确立下来的那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完全不存在一般,让人看着心中就满是?希望。
温含章还在说呢,“李先生可以算了,但是?关婉清那边,我娘肯定没那么容易放过她。”温含章可以想象得到?张氏听到?这件事时的震惊和震怒。张氏一直觉得府中一直在她把控之下,这次关婉清和李先生不仅伤害她的儿女,还挑战了她的权威,这无异于在母老虎嘴里拔牙,张氏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温含章不愧和张氏做了十几年的母女,料事如神?。
张许久没见着关婉清了,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还是?温含章与她说,关婉清与李先生有私情。
几年不见的关婉清站在明堂之中,穿戴比起她在伯府上素静了不少,一身?布裙荆钗,面上惶急,她一时看着张氏,一时又看着屋外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像是?想要逃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