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半个月不到第二回上了钟府的门,他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
丫鬟上茶后?,卫绍心中发出一?声感慨。他对着?钟涵时一?直就有些难以?形容的别扭,现下两人再度隔桌对坐,他心中更觉得尴尬万分。
阿圆倒是坦然,他跟在卫绍身后?对着?钟涵行了个礼后?,就站在两人旁边笑得一?脸的乐呵。
钟涵面上微微笑着?,细看却有些冷淡,他喝了一?口茶水后?,便?直接道:“卫大人再度上门,是上回的事情有了结果?”
卫绍听钟涵提起此?事,瞬间放松了稍许,他实在做不出来和钟涵攀亲道故的举动,这时候聊公事让他更有安全感。卫绍端正了神色道:“我与梅尚书与皇上都提过那个主意,皇上那边只要咱们能将事情办得妥当即可。”
事实上,明康帝见他还愿意进宫,简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与他的心腹重臣们打?交道的。劝服梅尚书的法子?便?是明康帝教给他的。
卫绍对着?钟涵也没?有隐瞒:“梅尚书先前上过一?个折子?,上头提议将朝廷采买之事交予信誉良好的民间商贾把控,当时御史中丞担心有人会从?中捞取厚利,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份折子?知道的人极少,卫绍若是没?有明康帝的点?拨,也想不到从?这上头入手:“梅尚书一?直耿耿于怀,在御前屡次提及,可惜皇上因种种顾忌,从?没?有松过口。我到梅府拜见时,便?提议在户部挑选吏员一?同?参与此?事,由二皇子?的人出面置备购办,也可以?遴选出对朝廷亲厚的商人。”
卫绍在梅尚书的书房中,也重新拜读过这个折子?。他有些叹服,若是能成,现下他就不用为此?事奔波劳累了。商人们受朝廷重恩,自该在物资调控上给予方便?。
他摇了摇头,心神慢慢稳定,继续道:“梅尚书也想在朝上重提此?事,我与他不谋而合,梅尚书已然允诺多拨一?百万两银子?作为备灾之用。”
前提是,二皇子?不能烂泥扶不上墙。梅尚书与他直言,这一?百万两是他从?嘴边上省下来的,大夏连年征战,兵事所需花费巨大,在此?事上他必会派出清廉能干的人在一?旁看着?,若是有人伸手,他绝不姑息。
卫绍知道,梅尚书对钦天监屡次出错十分不满,几年前钦天监掌事说中秋夜时将有天狗食月,皇上的罪己诏不知道写没?写,六部尚书的谢罪折子?倒是都写好了,可惜中秋当夜,月色皎洁,连个阴影都没?见着?,钦天监险些没?被人骂惨。
这回对着?十二月份的地动,梅尚书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
钟涵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对卫绍如此?轻易便?说服了梅尚书之事毫不惊讶,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二皇子?面前一?起汇报此?事。”
卫绍顿时如坐针毡,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且慢,我今日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卫绍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若是有人对他道,他逝去?多年的母亲临死前受尽磋磨,为着?报仇立下偷天换日之计,他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更甚者,还会将他打?出门去?。
卫绍突然有些想念温子?明,若是他在,好歹可以?先探探钟涵的口风,他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场景。
卫绍心中一?叹,其实到现下为止,他还是十分迷茫。只是皇上那边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先与钟涵相认,毕竟看起来,他与钟涵才应该是一?边的。
两人默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小少爷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奴便?越俎代庖了,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钟涵只是静静听着?,并不阻止。
阿圆和蔼地笑道:“许多年前,老奴自卖进了扬州晋家,当年老奴在府中认了一?个干姐姐。干姐姐是自小就在府中长大的,因着?对府中姑奶奶十分忠心,被家主人赐予了晋姓。晋姐姐之后?便?随着?姑奶奶出嫁,之后?晋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老奴与干姐姐失联多年。这些年来,老奴一?直想再见姐姐一?面。许是老天爷怜悯,几个月前,老奴在乡下碰着?了一?个相貌与干姐姐十分相似的走商。侯爷,你说巧不巧合?”
钟涵神色不变:“事有凑巧,十分正常。”
卫绍却有些明白了过来,钟涵这般,是不愿认亲?他皱了皱眉头,隔了半响才下定决心,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阿圆先前与他坦白时,为着?掩人耳目,只将事情说了一?半,卫绍以?为自己是私生子?时的心情就别提了,万念俱灰不足以?形容此?中之一?。待到他心中沉重完了,阿圆才将事中反转与他说明白。这一?来一?回,中间心脏经受的打?击真是让他回味了许久。
由己及人,若是钟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着?他爱理不理,也是可能的。他只要一?代入钟涵的心情,母亲在外头的私生子?找上门来要认亲,这种感觉任是哪个人都无法淡定。
春暖花开是什么样的感受。
随着?卫绍的叙述,房间里的三人都体会到了。
卫绍见僵住的气氛渐渐融化?,心中更有底气继续说下去?。阿圆听了几句便?悄悄走了出去?,又将门带上。最后?一?眼,他看着?钟涵与当年的钟姑爷无比神似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这么多年,他总算圆满了。
庭院中古朴自然,野趣丛生。虽是秋日,到处仍有勃勃生机之感。阿圆在一?棵满枝挂黄的桂树下深深一?嗅,沁人的桂香便?深入心脾,跟着?叹出的,是这十数年来的辛酸。
钟涵活了二十余年,在这世上栽了许多跟头,从?来没?有这段日子?这般难堪过。
这几日,他面上依旧沉稳,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已经到了无法再忍受的时刻,只要有人再碰触一?下,便?要扯断。
当日清湛的话,就像钟鼓一?样一?直在他心底回响着?。
何其可笑,卫绍居然是他的亲弟弟。
老天爷就像嫌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还不够多一?般,噩耗一?个接一?个抛了过来。那个私生子?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深深的羞辱。卫绍又是他心中一?根最深的刺。
他对卫绍,有负疚,有嫉妒,更多的还是惶恐。温微柳到了如今仍然心心念念着?卫绍的好,若是温含章如同?他和温微柳一?样变了一?个人,她是否也会追寻上辈子?的夫婿而去?。
钟涵十分明白,他是绝不可能让温含章得偿所愿的。这些阴暗的念头,在清湛没?有出现前,已经像是一?条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但当清湛真的指出卫绍的不同?寻常时,钟涵只觉得荒谬至极。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被人拖入黑暗一?般,让他觉得乌天黑地,难堪得恨不能钻进地洞。
他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一?般,他只恨不能生啖那龙椅之上的仇人。那日夜里温含章走后?,钟涵在孝期中第一?回喝酒。酒水冰冷,进了喉咙却像要灼伤他的胃一?般,辣得让人畅快至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酗酒只能麻痹一?时,到了隔日,他还是要做回能让妻儿依靠的丈夫。
但他方才听到了什么,卫绍居然不是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在黑夜中待久了,突然看到曙光。钟涵不想与卫绍把手言欢,也不想让卫绍看出他的心情,但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欢悦。
温含章一?直在惦记着?正义堂中的情况。钟涵这几日的面色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嘉年居伺候的下人都是不自觉地放轻着?手脚,生怕惹着?了他。就连她也是如此?。
他的心事,她帮不上忙,安慰这种事,又只能有一?回,若是再多,就显得虚伪了。是谁说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于钟涵而言,这个世上的事情,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每一?次疼痛对他都是一?场蜕变。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想着?最近府中这些烦心事,温含章叹了声气,拿起绣棚绣了几针,手指上顿时又扎了几个针孔,这时苏嬷嬷进来汇报道:“老爷让清明准备几样点?心招待客人,清明不知道要上什么,过来嘉年居讨主意了。”
这时候让准备点?心?
温含章心中突然起了些莫名的预感,她道:“看看膳房有些什么,挑些咸口的上几样,再将咱们珍藏的龙井母树茶泡一?壶出来,一?块送过去?。”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面上突现的喜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去?办了。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很?想过去?看看。
是卫绍身上有些什么异样吗?否则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钟涵的举动了。
温含章从?卫绍是公爹的遗腹子?一?路猜到了婆母在被囚禁时给皇上戴了绿帽子?,脑补得不亦乐乎。
月牙初上,夜色朦胧,温含章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前头传来告辞的消息,只得又给正义堂中安排了晚膳。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和儿子?喂饱,之后?便?拿着?温微柳给的话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
直到睡意袭来之时,她才感觉脸上多了一?点?凉意。她睁开眼睛,面前是钟涵毫不掩饰的笑脸。温含章有些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时。钟涵还是那个促狭开朗的青年,怕她初嫁觉得不适,每回见着?她是都是眉目尽展的笑意。
钟涵将温含章一?直愣怔着?,便?轻咳了一?声,将冰凉的手指从?她面上收了回来,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温含章抱着?薄毯缓缓坐了起来,有些木然的脑瓜子?才想起她在等着?什么,顿时迫不及待道:“怎么样了?”
钟涵见温含章一?秒回神,便?急着?关心他的事情,心中满满当当的。他想着?下午在书房中的情景,真是多少言语也表达不出他在当时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