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安别宫。
泰安阁中烧了火盆,此时温暖如春的梢间里,身在其中的人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几位老大人额上甚至都是冒着冷汗。帝王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口处,让人无法?言语。
方才京城赈灾事宜刚刚议完,皇上就提起了地动之后皇陵突然出现巨石之事,所有人顿时都是一片默然。
梅尚书与旁边的几位同僚对视了几眼,心中有些叹息,似乎历史又要在眼前重演了。十一年前江首辅刚过逝,江皇后所出的太子便在秋狩时死于虎口,从此后皇子们就各自为政,一派散沙;十一年后的现在,秦首辅久病不能劝谏帝王,皇家又要再起波澜——
地动之事半年前就探测到了,虽然梅尚书一直半信半疑,但若有深信之人,想浑水摸鱼,只要将那方巨石事先埋下,到今日就能成就异象。
这不是很简单的手法?吗?
更甚者,梅尚书还怀疑这个人应该就是皇上。
皇上,究竟想做些什么?
明康帝看着室内一圈低头不语的大臣,放下茶碗再次问道:“皇陵之事,众卿有何意见?”
秦首辅生病之后,内阁中众人隐隐以梅尚书为尊,梅尚书见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只得朝前一步出来道:“臣请皇上为受灾百姓考虑,先行安排震后救援之事。至于皇陵异象,此事神异太过,需要再行调查才是。”
梅尚书此话一出,明康帝的面色立刻淡了下来。
去年才由京卫指挥使升任兵部尚书的张将军张大衍察言观色,接话道:“朝廷有数万臣工,赈灾之事固然要紧,抽调人手调查皇嗣真相也是紧要之事。先皇借地动示警,咱们若不能及时响应,岂不是辜负了先皇的一片拳拳盛意?”
梅尚书看张大衍一定?要将太/祖给扯进来,嗤笑了一声:“先皇逝去多年,若天上有灵,知道大衍尚书对他的心意如此看中,一定?会十分?欢喜。”
张大衍立刻竖起眉毛,他最恨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名?字取笑,偏偏他又生就一双铜铃大小的牛眼睛,一生起气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大眼。
张大衍当即就要与梅尚书辩个分明,明康帝恰在此时出声:“皇室一向人丁不丰,张尚书说得对,赈灾之事不能轻慢,先皇示警也?要重视。不管找回来的是朕的兄弟,还是朕的皇子,都是一件好事。”
明康帝此言,相当于盖棺定论了。梅尚书虽然说话一向不饶人,但他在官场中浮沉大半辈子,也?懂得看眼色。他叹了一口气,若是寻回来的是皇叔还好,若是皇子,朝中又要有变动了。
明康帝说完这番话后接着便下了一个命令,他要回京主持赈灾事宜。现下京中还有余震,梅尚书苦劝无用后,只得噎下心中的担忧。只是心里却再次叹出一口气,皇上这一次回京,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一接到皇上要回京的消息,太孙便让人送信给钟涵。
皇帝说要回京,那折扣是一点不带打的。第二日早上,车驾仪仗都已经准备好了。
也?幸得第二日早晨天气晴好,圣驾才能一路快马赶回了京城。
太孙与钟涵商量的是,百姓们无法?长街跪迎,好歹要清空街道,得让圣驾能通畅无阻回到宫中。
卫绍此时才知道钟涵为何放弃太孙。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太孙的信件,太孙在信中措辞和气婉转,道是他也?知道百姓们的屋舍百不存一,但圣驾回京是件大事,让钟涵务必配合才行。
卫绍摇了摇头,上位者宅心仁厚是一件好事,但若是过于心慈手软,在处理朝政时便容易被小人影响。他将信递回给钟涵,心中对钟涵为何把信给他看心知肚明。
两人先前隔阂太多,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培养彼此的忠诚度。
如何彼此忠诚?
就是从一点一滴做起。
钟涵是在向他示意,他不会瞒他任何事。
卫绍想了想:“皇上回来后,赈灾之事应该就会交给户部了。若是可能,我们还是应该尽力争取此事。”
卫绍这句话纯粹就是为钟涵着想了。一件事有始有终才容易被人记住。纵使皇上另有想法,但百姓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在这件事里付出最多,不是他一句话便能指鹿为马。
与卫绍相处得多,钟涵也知道他身上有一股傲气,不屑于算计来的功劳。他笑道:“此事还要看皇上的决定。”
这几日一歇下来,钟涵心中就牵挂着在道观中的温含章。虽然此次地动震源在京城,但外头冰天雪地,保不住会诱发其他灾害。
纵使知道府中准备十分?妥当,但他们母子独自在外,他实在不放心。他此时的心情,比起当时让妻子在京中独自生产还要来得焦虑。他叹出一口气,心中有牵挂便是如此,一刻都不得安宁。
卫绍见钟涵时不时就摸向手腕处一根已然脱却了颜色的端午百索,心中酸涩复杂,便转移话题道:“不知道子明与伯母在外头如何了,幸好他们这一回不在京城。”
钟涵一向敏锐,卫绍话里的言不由衷虽然掩饰得极好,但仍旧被他察觉到了。他道:“这一回京中受灾情况并不严重,等着皇上回来后,与外头的通信就顺畅了,保定?府离京城还有一些距离,子明与岳母应该是没事的。”
卫绍应了一声是,之后便借口出去探看灾情出了府衙,脚步匆匆,三两步便消失在钟涵的视线里。
钟涵背着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冬日的雪地里十分?热闹。空旷的京城街道上林立着一个又一个的粥棚,上空散发着袅袅烟气,许多裹着棉衣的灾民拿着碗筷在大排长队。
卫绍穿着一件厚重的皮毛披风走在雪地,但凡遇见灾民,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朝着他善意地笑着。这几日许多人都认识都督府的标志。卫绍虽然是借调过来的,但他身上的披风却是一件工作服。
据说是钟夫人无偿捐赠给都督府上下的,上头缝制了一只宁远军的狼头标志在领子处。
一想起这件披风的来源,卫绍便不由得一笑。
拐过一个街角,卫绍便看见前头设立的四个粥棚,队伍长得让人难以忽略。跟在卫绍身后的年轻小兵顿时肯定道:“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定?是钟府的粥棚,城里的人都知道钟府施粥最厚道。”
卫绍脸上出现一些笑意。他每日的工作,有一项就是查看这些赈灾民棚的情况,务必不能出现事端。好在百姓们也知道朝廷大半年前就准备起来了,看着京畿仓库粮丰炭足,又有城里一些富户也一块施粥放米,有得吃有得喝,惶恐情绪便没有过分?滋生。
街道上甚至还有一些孩童在玩耍嬉戏。孩子们的欢笑声就像充满希望的冬日阳光,将本该死气沉沉的灾后营地瞬间激活了起来。小兵感叹道:“前几年我家乡闹饥荒,要是当时官府能有这些准备,我肯定就不当兵了。”
卫绍道:“世道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随口应了一句之后,他便走进钟府的粥棚查看。负责粥棚的下人一看见卫绍凑到几个大药锅前,便立刻过来笑着解释,道是里头熬煮的都是府中事先备好的驱风寒的中药材,又有一锅是刚熬好的冻疮膏,每个排队的人都可领一份回去。钟府的人也知道备灾的事是自家老爷负责的,见着卫绍都十分?和气,还尽心地将药材从锅里捞出来让卫绍查看。
卫绍点了点头。许多灾民都是领完了粥后便将驱寒与冻疮药也一块领了,排完队后便到附近的避风处大口吞咽起起来。更多人的是选择回到自己的那一处民舍,里头烧着柴火,一掀开帘子就有一股暖暖呼呼的热气往外跑,里头的人许是觉得寒冷,妇人的叱骂声伴随着男人的讨好声一块响起。
嘈杂的打闹声在这冰天雪地,却让人的心情无端温暖起来。卫绍嗅着空气中粥香和药香,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才墨堂中的情景。
没有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人,无法?理解别人雪中送炭的心情。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若是要与钟涵合作,这些心思就不应该在他心中再出现。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绕到了钟府施粥的大路上,身后跟着的小兵笑嘻嘻地与卫绍道:“大人,都走了大半日了,该轮到下一队出来了。不如咱们歇歇脚?”
卫绍刚应下来,那兵士立时就扒了身上的兵服跑到钟府的窝棚前排队,他年轻,也?不觉得冷,更不觉得害臊,就这么笑着对卫绍招了招手,接着就从身上拿出一副碗筷叮叮叮地敲起来。
卫绍看着他那模样,面上失笑不已。
天灾过后,天朗风清,所有一切都该翻开新的篇章,他也?该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