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二月时,海市终于入了冬。
程楚发现顾渺变了。
少年如铁般密不透风的心好像被戳开了个小洞。
他开始愿意说话了。
虽说大部分时候讲出来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但好歹不再是嗯,哦,好,这类的单字了。
程楚知道,少年的生活过得艰难,所以他在心里筑起一座高墙,用冷漠与尖锐包裹自己,将柔软藏在心底。
但这样的柔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寒凉的冬季,所有人都换上了加绒的冬季校服,有的人还在外头罩了羽绒服。
可顾渺却什么也没有。
下课时,程楚去小卖部买了两个热水袋,加上开水,将其中一个递给他。
女孩的校服外面裹着件摇粒绒外套,厚重的围巾下露出素净莹白的小脸,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看得人心旌摇曳。
顾渺动了动手指,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吧。”程楚看他双手冻得有些红,急忙将热水袋塞进他手里。
热水袋外罩着浅米色的绒布套,和她外套的颜色一样。
热意从指尖慢慢传到心底,顾渺低头望着小熊图案的热水袋,眼底有点热。
舅舅家并不富裕,前些日子表弟住院更是掏空了仅有的钱。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前几年的衣服早就不能穿了,舅舅舅妈更不会给他买新的。
只能每日穿着单薄的冬季外套,缩着身子,期盼着冬天早点过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他一份温暖。
顾渺双手紧紧握着热水袋,冻得发红的手指被骤然一暖,传出微微的痛感。
正是下课时分,顾渺微微抬头,看着女孩的背影。
冬日的暖阳将她及腰的长发染成温暖的栗色,其中几缕调皮的落在他的书桌上。
教室里十分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沙沙的翻书声。
顾渺痴痴地望着书桌上的头发,双眸透出眷恋。
半晌后,他颤抖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垂落在书桌上的发丝。
突然,女孩撩了撩头发,那几缕发丝一瞬间从手指间溜走。
顾渺怅然若失地缩回手,可指尖却着了火般得烫。
他微微摩挲着指尖,回味起那细软的发丝的触感——
温热的,带着春天般的温暖,就像她一样。
教室里响起铃铃的上课铃,老师走进教室。
顾渺回神,慢半拍似的站起身,随着全班人说了声:“老师好。”
坐下时,他望见桌角落着跟发丝,细长的,被阳光晕成温暖的栗子色。
顾渺伸手,悄悄地将发丝捡起来,寻了张干净的纸,悄悄包在里面。
*
这节课是物理课,讲的是电学,恰巧是程楚最不擅长的那一块。
课上到一半,老师让大家分成四人小组,讨论书里的一道设计电路题。
程楚和罗茜茜抱着书转过身,就见到同样皱着眉头的周然。
“你会吗?”罗茜茜问他。
周然摇了摇头,罗茜茜是个标准学渣,除了化学还一点,其他都是一团糟。
程楚不擅长电学,也摇了摇头。
三个人面面相觑。
教室里一片喧闹,只有他们这个角落一点儿声都没有。
程楚悄悄抬眼,望了望顾渺。
少年垂着头,眉目冷郁,似是将喧闹的班级隔绝在外。
周然和罗茜茜都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从不参与任何的小组讨论,所以根本没打算问他。
可程楚却不知道。
这几日,她发现顾渺愿意和她多说几个字了,就总找他说话。
少年听着她层出不穷的问题,总是垂着眼,耳根红成一片,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回答她。
程楚以为他开始愿意敞开心扉了,至少不像之前一样。
但她并不知道,少年那颗冷硬的心,只对她一个人柔软。
也只愿意对她一个人敞开心扉。
教室里有些吵,程楚将椅子往后挪了点,微微抬眼就望进少年漆黑的眼。
她轻声问:“顾渺你会吗?”
顾渺低头扫了眼,点了点头。
“那你能给我们讲讲吗,等等老师好像要抽人讲题。”程楚有些为难。
少年垂着头没说话,黑峻峻的眼藏在沉闷的镜框下,喜怒难辨。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罗茜茜尴尬的笑了声,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也不一定会抽到我们的。”
“对啊,我们再好好想想,说不定就想出来了。”周然也跟着附和。
两人都怕顾渺的沉默会让女孩尴尬。
几缕寒风钻进窗缝,书页轻轻地浮动。
少年手指顿了顿,犹豫片刻,沉声开口:“会。”
他顿了几秒,继续说:“可,可以给你们讲。”
罗茜茜和周然瞪大了眼,看着这个平时沉默的不像个活人的少年,正从书桌里抽出本笔记本,提着笔在上面画起了电路图。
两人连忙凑过去,四个脑袋凑在一起,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少年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点磁性,虽然结结巴巴的,却并不让人感觉烦躁。
他讲得有些慢,可条理清晰,所以大家都听得很认真。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
顾渺放下笔,松了一口气。
“你好厉害啊。”罗茜茜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她是个学渣,其实只在刚开始的一分钟听懂了,这种题考试遇到都是直接放弃的。
一旁的周然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确实厉害。”
这类题很难,通常放在试卷的最后,作为压轴题出现。
顾渺只是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这样直白热烈的夸赞很少出现,他感觉有些陌生,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
那她是怎么想的呢?
终究是抵不过心底的渴望,顾渺悄悄抬眸。
明媚的阳光下,女孩撑着头,亮闪闪的桃花眼里藏着喜悦,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崇拜。
顾渺瞬间红了耳根,心底浮起隐秘的快乐。
他第一次觉得小组讨论不再是负担,而是那样的生动有趣。
教室里的讨论声渐渐小了,老师拍了拍讲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有谁主动来讲讲这道题吗?”老师问。
没人说话,大多数人垂下头,避免着与老师的眼神接触,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那行吧,都不愿意主动,我就抽人了啊。”他顿了顿,随意地说:“那就三号吧。”
程楚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隔了条走道,她听到于殷正轻声哼笑。
“哦,是新同学啊,这道题会吗?”老师一脸慈爱地问。
“老师她肯定会的,她可是重点班来的。”于殷高声起哄。
老师看出她的犹豫,也不打算为难,只是扶了扶眼睛,问:“会吗,不会的话,就坐下吧。”
他也知道这道题有点难了,从重点班下来的女生大多输在理综上,不会也是情有可原。
程楚低头看了看书上的题,回想着顾渺刚刚磕磕绊绊的讲解,拼命地捋了捋思路。
其实她可以选择说不会坐下的,可是三号后面就是四号,要是老师直接顺着学号点下去怎么办?
在这么多人面前讲题,顾渺少不得会犯结巴的毛病,想也不想就可以知道,于殷那帮人会怎么嘲笑他。
程楚心中犹豫,但片刻之后,还是抿了抿唇,艰难说道:“会。”
“好,那你到讲台上,一边画图一边讲。”老师乐了,期待又鼓励地望着她。
程楚移了移椅子,带上课本正准备往讲台上走,手里就被塞了团纸。
她悄悄攥着纸,走上讲台。
台下几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其中有不怀好意的,也有期待的。
程楚慢吞吞地找了根粉笔,看了看塞向她手心的纸。
纸被揉过,如今摊开自然不太平滑。
那张布满褶皱的纸上,画着清晰又工整的电路图,旁边还写着思路。
教室里刮进冷冽的风,可程楚却觉得手上这张破破烂烂的纸仿佛带着热度,顺着冰冷的指尖将她忐忑不安的心悄悄抚平。
她松了口气,先转过身依样画葫芦地将图誊抄到黑板上,再对着纸上写的步骤讲解起来。
女孩的声音清亮干净,如同夏日里最干净的那捧山泉水,清凌凌的,光是听着就是种享受。
她结合了自己的理解,加上顾渺清晰的提点,本来很难的题,如今讲解起来竟是深入浅出。
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讲得很好,来,大家给点掌声。”
一片热烈的掌声,台下的一双双眼睛布满了崇拜。
冬日阳光明媚,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一下就看到人群中的顾渺。
少年戴着沉重的黑框眼镜,却掩不住眼底的熠熠的光。
程楚的心突然一阵酸涩。
她想起在那个诀别的夜晚,他的眼睛,也是这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