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数日的早朝上,忽而便传出了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亲蚕那日刺客手中的刀兵与毒素,竟都出于平阳卫氏。廷尉朗朗朝坐于殿上的天子与太后道明了今日查验的结果,偌大一座殿内登时起了一阵私语声,亦不乏那些官职位分低的,掩在一众朝臣身后抬眼偷觑卫谚。
平阳卫氏一脉,而今于朝堂上的,便有丞相卫谚与武安世子卫询,都是鼻息俯仰间便能搅动朝廷风云的人。
年幼的天子听闻辅佐于左右宛若师长的卫谚便有可能是当日行刺自己的人,却依旧面色凛然,未见有丝毫的失态。天子尚不置可否,那垂帘后的太后却沉吟一声,为安抚百官,令卫谚停职数月,不予俸禄。
栾徽风坚定低沉的话音落下,殿内霎时落针有声,却又在转瞬响起了私语。
卫谚虽早已料到刀兵毒素一事会闹到宣室殿,又因那日夜里的问话,知晓栾徽风不会骑轻易叫这蹩脚的栽赃嫁祸蒙了眼,他却始终参不透栾徽风的意思。
殿中归于安静,卫谚朝上座的两位躬身施礼,颔首应下,行止磊落,亦未显慌张失措的情态。
“禀太后,臣以为此令不妥。此事尚未细审,而睢阳侯位列三公,停职罢免只恐动摇朝廷根本;且诸位皆知,当日为刺客追杀落崖以至险些丢了性命的人,可是睢阳侯的夫人呐。”卫谚才直起身,便有老臣执笏禀奏。
“那可不然,”后头又响起一道清朗声音,卫谚循声望去,见是月前方被举荐上朝的少府互市监孔安,“世人虽惧断肠物,可臣以为,却不见最毒在人心。”
大抵是年轻气盛,又听了些坊间蜚语,又或是年岁小,未曾见过卫谚当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模样,孔安口中的话便有些不加遮拦。末了,他又补道:“且窦夫人是何人物,诸位亦是有所耳闻的。”
心智未开,却生了一副天赐的好模样,勾得梁王幼子亦动了心思。只是世间男子,大抵重/色薄情,殿中不乏三妻四妾的朝臣,闻得孔安此言,便暗自捋了把颔下的虬须,心道妻者贤妾者艳的古语却是不假,那卫谚只恐一时为窦氏美色所蛊惑,而今小半年过去,整日对着个娇憨傻妻,是个男子都会被催生出浓浓的怨气与怒意。更遑论他从前曾是先帝伐北的左膀右臂,当年亦有着不可估量的杀气?
思及此,这些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的朝臣再望向卫谚,眸光里便含了些同为男人的无奈同情或感同身受。
卫谚掩在广袖中的手倏地攥紧,回首朝那孔安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哦?何时我的夫人,需由尔等评说了?”
“那位武安侯夫人,吾曾见过,行事作风确不可与寻常女子同日而语,是个人物;只是再多的,吾却不评,因吾并未与之深交。”正当此时,上首处的栾徽风压了满腔的威严,缓缓道:“今日吾于此,作为君,亦为长辈,欲告知于汝,凡事用眼去看、用心去想,若非亲眼所见,切莫口出狂言!也请诸位想想,若今日涉及之人,并非窦氏,而为其父其兄,尔等可还会如此随意以言语轻贱之?”
开口时还只是隐含了威仪,愈到后头,栾徽风的话音里愈显怒意。
孔安不料自己竟惹火了太后,遂颔首敛眸,忙不迭轻罪。栾徽风却轻舒一口气,默然不语,既不唤孔安平身,亦不辩驳卫谚革职一事。
“丞相自今日停职,待廷尉细审后令作他论。互市监不谙真假便打出诳语,罚当月俸禄。”一直静坐观望的天子却在这个时候一锤定音。童声稚嫩,语出的内容亦带了些孩童气,可寥寥数语,其间的从容笃定与不同辩驳的天子之威却令殿中年长于他的百官躬身敬喏。
卫谚暗自会心一笑,到底是先帝遗孤,萧琅不过十岁,便已初显了其父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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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被停了职,罢朝后,卫谚便未去官署,直接走出了未央宫。临近宫门,太后身边的侍婢唐棣忽然匆匆跟上他的步子将他唤住了,道太后有请。
韩鄢自朔方往长安来去一回,又在亲蚕礼那日夜里露了面,却不曾在朝堂上留下一丝踪影,卫谚自然不信是韩鄢滴水不漏地理了后头琐事。而今这帮臣子老的老少的少,年长的倚着自己的年岁惯爱揪出后辈的错处,年少的又因初出茅庐尚不知敛芒,只觉天下我有,连一丝无干紧要的蛛丝马迹都能放大了润色成危害国之根本的大事。朝中如此风平浪静,唯有可能是栾徽风暗中出手瞒下了他的行踪。
数年的周旋相与,卫谚太知晓栾徽风的铁血手腕。大抵唯恐教这群朝臣轻视自己的女子身份,栾徽风于宣室殿虽不多言,却通晓万事于细微之处,向来一针见血,又从不会放过一丝不利于朝廷之事,万事务必讲求一个政通令行。人道他卫谚位极人臣,不过是一人之下罢了,只是这一人,并非天子萧琅,却是垂帘后的太后栾徽风。而今放眼整个朝堂,除却三公,大多朝臣仍对她怀了七分忌惮两分敬重一分不耻。
而这样的栾徽风,竟不究韩鄢渎职一事,怪哉。
到得宣室殿偏殿,卫谚压下心底猜虑,向立在殿上的栾徽风施礼。
栾徽风仍着了早朝时的蚕服。三十上下的年纪,堪堪将一身周正繁琐的礼服衬起,周身皆是不容小觑的魄人之势。
她只朝卫谚颔首,便开口道:“和亲乌孙四十余载的舞阴公主日前传信长安,道年老体衰,恐不久于世,唯想再见一见长安的青葱草木,故而祈愿我朝去信时,于信笺中随一抔黄土,一把种子。此事,卫相如何看?”
卫谚原以栾徽风寻他又是为了刺客一事,却不想竟是个连早朝都未提及的新消息。
略微思索,他颔首道:“而今乌孙昆莫为舞阴公主之子,若昆莫无异议,我朝挡迎公主归乡。”
舞阴公主是为高祖幺妹,而今已逾古稀了。
大新开国伊始,中原大地结束了近百年的兵事祸乱与割地分裂,生机初显。只是于中原外,却是西北各族群敌环视的境况。幸而大争之世,向来是能人异士倍出之时;高祖身边皆是万中挑一的治世之重臣,而卫谚同窦伏婴的师父赵惠,便是其一。
当是时,连年的战乱造诣致使国库空虚人丁寥落。匈奴望着南境,虎视眈眈,养兵数年,而初初建起的大新百废待兴,却是无力再支持同匈奴的一战了。高祖便令擅谋略敢用兵的赵惠循着前朝于西域开辟出的一条小道,斡旋于西域各国之间,终是同国力最盛的乌孙结盟,互通有无。乌孙为西域各国之首,有了昆莫的承诺,彼时大大小小的西域三十六国纷纷依附新朝,匈奴再不敢随意入主中原。
而乌孙昆莫所提的条件之一,便是求娶大新公主。
高祖膝下虽有数位女儿,只是这些公主自出生后便有高祖庇护,从未尝得世间百苦,亦不晓得立国之险。深思良久,高祖将唯一待字闺中却曾跟着他踏足中原各地征战南北的幺妹封为舞阴公主,位同诸侯王,和亲乌孙。只是舞阴公主才出了光禄塞,高祖便心有悔恨。此恨绵延数十年而未绝,直至晚年,高祖定下规制,不可再以宗室女外嫁异族。
就此,舞阴公主成了大新头一位,亦是唯一一位出塞和亲的公主。
闻得卫谚之言,栾徽风当即颔首:“有卫相此言,吾便安心了。”
而今逾四十年过去,西域三十六国分分合合,早已不复当年平和之象。只是舞阴公主作为乌孙昆莫之母,于西域、于大新,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昔年舞阴公主出塞之时,只恐连卫谚的父亲卫柯都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于卫谚,更不知是在投胎前的哪一户人家里当着某某君,是以于当年事,他只于幼时从师父赵惠口中探得一二。而今这位高祖唯一留于世间却又为世人淡忘的兄弟姊妹突然出现,卫谚脑中倏地便有了应对匈奴异动的新法子。
“臣斗胆,向殿下求请一事。”不等栾徽风开口,卫谚当先沉声道。
栾徽风立于上首处,堪堪比卫谚高出一头。她敛眸俯视着殿中的男人,神色讳莫:“何事?”
“臣欲往城阳拜访卫将军。”
城阳侯赵惠,是为执掌南北军与卫尉的卫将军,兼理并典属国之职,曾为高祖开国立下赫赫功勋。数年前自请退官归隐封地,先帝感念其功,特意为其留了卫将军的名号。亦因此,卫将军一职空置至今;无了卫将军的统辖,现下长安城内以窦伏婴为首的长乐卫尉与以杜慎为首的未央卫尉群龙无首,竟隐隐有了分而治之的势头。
栾徽风思虑良久,终于吐出一字:“准。”
从栾徽风口中听得这一字,卫谚当即知晓了先前朝堂停职一事,并非栾徽风同萧琅真的对他起疑,亦或是借此时机打压掣肘他手中的相权。百官为天子所停职,必是犯了大失,若无天子诏令,则不得出府,更遑论出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昆莫:乌孙国首领的称呼,相当于匈奴的“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