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谚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正是三月二十一。
过了清明,三月底的天气本已渐渐回暖,可叫前日夜里的一阵风吹雨打,才不过一昼夜,又料峭得如同冬末初春的天气。接连数日,长安城内皆不见明媚阳光,连带着人的心境,亦有些阴阴恻恻。
午前窦伏苓需将将做完的桃花粉送至檀心坊,左右不差这半日的行程,他便跟了过去。
檀心坊的坊主虽识得掌管藩国交易与长安坊市的互市监孔安,于卫谚这尊大佛,却因丞相离这些寻常人家的渔樵耕读太过遥远,见也未见。坊主将跟在窦伏苓身后的卫谚上下扫了眼,便只当他是窦氏跟前得力的从人,便未多礼,反倒是对着把控桃花粉货源命脉的窦伏苓更恭敬些。
“这样的天,姑姑您何必亲自送来?差个从人便是。”
窦伏苓强忍着笑意,用眼角偷觑在铺子前装模作样挑拣脂粉的卫谚,对坊主道:“府里头的仆役小厮终不是亲近自家人,我不放心。”
坊主小心翼翼地从箱笼中拿起一罐桃花粉,托于手中,朝窦伏苓示意。见窦伏苓笑着颔首应下,他这才将盖头打开,就着窗外白花花的光亮细细品鉴手中的桃花粉:“这粉细腻均匀,色泽亦鲜亮,更难能可贵的,却是还带了馥郁的香,果真不是凡品!”
坊主神情不似作假,见此,窦伏苓放下心来,又朝他笑了笑:“过誉。”
想了想,她又道:“这些桃花粉里混了些院里的桃汁。再过些时日,恐就做不出来了。”
坊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亦见惯了商贩见你来我往的言语伎俩,闻言当即了悟,便颔首笑应:“凡事皆物以稀为贵么,且本就是贵府出来的东西,品质又如此上乘,自当不会同前头铺子上的妆品一般价量。”
本在铺子前装模作样的卫谚,这下索性连装模作样的功夫都省了,当即走入室内,于窦伏苓身后站定,垂眸望着眼前肥肥圆圆的坊主。
坊主这才注意到窦伏苓带来的这位男子,周身气势不可与常人相较,心头一时颤了颤。尤是那双眼,就这样微垂地将人望着,竟有一番俾睨天下之魄。
“……姑姑且放心,日后您尽管派人送货便是,”放下手中小盒,坊主复又堆起恭敬的笑,“左右今日某已将这些妆粉瞧过,倒时若送来的货出了纰漏,某一眼便知,断不会令假货给贵府添麻烦。”
闻言,窦伏苓颔首沉思,卫谚却忽而开口:“如此,有劳阁下。”
窦伏苓猛地抬头望向身后,只见卫谚双眸含笑,微微歪头望着她……近三十的男人,望向她的这双眸子却澄澈地有些过分了……
也罢,有了这头一回,再并着她于言谈间透露出的信息,这坊主断不敢寻窦氏,亦或是卫氏的麻烦。往后她寻个可靠之人将做好的妆粉送来便是。
回到睢阳侯府的时候,已近日中,两人皆未用膳。由卫谚扶着下了马车,窦伏苓揣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正想快些入内寻些吃食,却恍然发觉身后的人动也未动。
她狐疑地回过头,却见卫谚仍笔挺地站在马车旁,清风徐来,身姿如玉。
犹带了些寒意的春风吹来,掀起两人身上的一角斗篷。卫谚走上前,替窦伏苓摘下兜帽,又俯下身子替她围拢了被吹散的衣袍:“眼下朝廷恐不太平。我不在的日子,你若无大事,便不要出府了。”
卫衣才从后头马厩内将卫谚的坐骑牵出来,便听见自家君侯对着女君一声轻柔得能溢出水儿来的“不要出府了”,小心肝儿不禁颤了颤;再一抬头,见女君正替君侯拂开面上的散发,整个人皆颤了颤,当即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地牵着马走远了。
窦伏苓讷讷收回手,连自个儿都不明白怎么就会一时鬼迷心窍,去给卫谚顺了顺毛……
待她收回手,卫谚笑着替她紧了紧脖颈下的系结:“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便转身走到卫衣身边,翻身跨上马背,扬鞭而去。
窦伏苓愣愣站在睢阳侯府,同被卫谚丢下的卫衣面面相觑:“……你不跟着你们家君侯?”
卫衣朝她略施一礼,窦伏苓心底惊了惊,心道莫不是卫谚特意将他留了下来监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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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廊下,托腮望着院中零落的桃花,窦伏苓忽然吸了口气,倏地起身回到屋内。再出来时,身上月白的宽袍广袖已换作一身利落的劲装短打。见院中无人,她望了望院墙的高度,又从院脚抱了架木梯出来。
用完午膳,她便想着趁卫谚卫衣皆不在府内的时候出长安寻一寻那老道,却不想竟被守在府门口的府卫拦住了去路。那卫谚竟如此过分!她先前竟还帮他理了头发?
咽下胸口闷气,思来想去,她唯有从这后院低矮的墙上翻出去。哪想双手才碰到墙头,身后忽而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女君?!您这是作甚?”
窦伏苓做贼心虚地被唬了一跳,才扶着墙头立稳了,回过头,却见是红栒捧着才从庖厨那儿端来的茶饼,立于墙下焦急地望着她。
“我的银铃落在了外头,可府门的却得了卫谚的令,不放我出府。故而只得出此下策。”
“女君快下来,婢子替您去寻,可好?”
“你不知那银铃的模样,寻不到的。”
红栒放下手中,转动眸子想了想:“既如此,婢子先到外头护着女君!”
还未等窦伏苓明白她说了个甚,红栒便退开数步,朝院墙飞奔而去,脚步轻点,倏地便飞过了院墙,俨然忘了亲蚕礼她那急中生智的一鞭给窦伏苓好心惹了祸事,亦忘了回府后在卫谚书房外跪的那三个时辰的模样。
待她在墙外站定,从一旁的草木土石中搬出颗大石,在墙根放稳了,这才开口朝仍趴在墙头的窦伏苓道:“好了,女君来吧!婢子在这儿,您不必担心。”
窦伏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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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竟还有人放烟花?”
出府后,二人花了大半个时辰行至东市雇了驾马车。红栒会驭车,便当了回驭夫。窦伏苓与她一齐坐在车辕上,一颗心正砰砰跳着,城南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似烟火炸开。
红栒勒马,回身望去:“咦?好像是卫氏通传消息用的……”
窦伏苓怔了怔,还未从出逃相府的莫名负罪感中脱出声来,脱口道:“可是府里的人发觉我们不见了?……不对,我留了信,已经行踪与来去时候写得清楚,采采应见了才是。”
红栒望见信号后便板着一张脸,眼下听得窦伏苓此言,倏而便松了口气:“那便是武安侯府里头的事了。”
窦伏苓见她这般模样,思及她亦是从武安侯府里出来的,便试探问道:“你不想着回去瞧瞧?”
红栒摇摇头:“婢子而今身在睢阳侯府,武安侯府的一干琐事,便同婢子无干系了。”
“……”默了默。窦伏苓压不住心底好奇,轻声开口,“武安侯府同睢阳侯府——”
“——女君也晓得,老侯爷同君侯情薄……老侯爷出身行伍,虽靠一身军功封了侯,可朝中大儒却大多瞧不上老侯爷。老侯爷只得期望三位公子替他涨涨颜面。只是世子资质平……不甚出众,二公子又只对商之一字生了兴趣,到得君侯,终于能写出漂亮的文章来,可还未在宫学几日,老侯爷连先生的面都没碰上,君侯竟又私下入了卫将军门下。老侯爷可气极了,连着大半年都不愿见君侯。”
“噗……”闻言,窦伏苓失笑。想不到而今瞧着沉稳隐忍的卫谚,幼时竟是这样一副不服管教的性子,“那卫将军,便是城阳侯?”
红栒颔首:“恩,正是他呢。因是跟在高祖身边的重臣,连老侯爷见了都得礼敬三分的。”
“就为这点事,他就被赶出武安侯府了?”
“余下的事,婢子后头被分到了老夫人院中,便不大晓得了。倒是衣侍卫,从来都跟着君侯,女君若想知晓,回府可去问问他。”
“……”被红栒最后一句话点醒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竟干出了私下打听他人秘闻的猥琐事,若日后真想知道了,还是问一问卫谚本人更稳妥。
这时,红栒又补了句:“君侯怎能将您锁在府里呢,说句大不敬的话,连婢子都觉得,这一回君侯委实有些过分。”
窦伏苓:“……”
建了蚕室的延绵山脉唤作翠华,巍峨高山,自建章宫阕的北宫门前始,合围了长安的西北方向,直到城北洛城门十数里之外,方才是尽头。
窦伏苓背倚车门,向侧望去,见到的却是前次掩在一众宝马香车之间不曾见到的风情。
虽已出城门,却仍有不少百姓于车道两旁摆摊吆喝,往来行人或背负行囊,或驻足于摊位前,一眼瞧去,竟比官署管辖的东西市更多了些浓重的生气。
驾着马车行过滗河,待过了长亭,人影才渐次稀落,青黄交替的农田逐渐浮现于眼前。
她们出来的时候已近日昳,又在寻马车的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待终于到得翠华山脚驿传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将马车交给驿传内的从人,两人一齐定下间房舍。在楼下用完膳后,红栒起身去马厩瞧了瞧,窦伏苓便先行回到房内。
四下不复楼下那般喧闹,窦伏苓踏着木板慢慢走入房内,才阖上门,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出个声音:“夫人来啦?驿舍寒凉,不若一起取取暖?”
窦伏苓正出神地想着那老道银铃与她来到此处的关系,冷不防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男声吓得当即跳脚:“呀啊——”
作者有话要说:红栒:“君侯太过分了!”
窦伏苓:“是的!太过分了!”
卫谚:“我不是,我没有,听我解释……”
卫衣: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