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翠华山上下来,向东而去,是漫漫无边的大片平原。远处的地平线上,又一行缓缓展翅的飞鸟。
马车两侧的窗帷被红栒卷起,窦伏苓右手撑在车窗上,托着脑袋,双目无神地望着官道两侧不断向后退去的草木田垄。卫衣驾车,虽已挥鞭令拉车的两匹马儿奔跑到极致,可马儿奔跑的速度到底不及后世的种种交通工具,快至连路旁的行道树都瞧不清楚;窦伏苓眼前的景致便有如缓缓划过的幻灯片,偶有那么几位身着短褐粗衣的农人,肩扛农具,裤腿高高挽起,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垄间,亦或是背着包袱,匆匆驾马而去的过客,仍兀自彰显着这天地间的生机。
初时,窦伏苓还能透过马车窗帷接连的农田,待行得远了,入目却是青黄相接,杳无人迹。眼前的景象,实难令她相信,那个被他们抛掷身后数十里之遥的城市,便是这天下最富贵风流的所在。
“那是何处?”回过头,透过马车另一侧的窗框,她却在天地苍茫间隐隐瞥见了高低错落的城门双阕。
红栒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正思索着那是何处,一直驾马行于车前的卫谚却突然勒紧缰绳,落至马车一侧:“那儿是兴平邑,你可瞧见城门前的大河?兴平邑依水而生,又因是里长安最近的商埠,故而天下富贾商贩,皆于兴平云集。你若进去了,大抵会发现这小小的城邑,竟比长安更热闹。”
窦伏苓了悟,原是座靠着大运河的通商口岸。心中有了认识,再望向那座城邑,她果然发觉原处临水的官道上,有绵延不绝的商队,一路往西而去,大抵是要将天下汇集于此的宝贝运至长安。因离得远了些,那些车马商贾,竟渺小如沧海一粟。
她收回目光,抬眸望向马上的卫谚,旷野的风吹起他的衣袍,鬓发飞扬,衣袂猎猎,竟是说不出的风发意气。近而立的男人,虽不再如少年郎般恣意耀眼,可观其身姿面貌,窦伏苓觉得,这样的男人,定还留着少年时的一腔热血与赤字之心。而数个时辰前,这个男人还背着她,听她喃喃后世的红尘万里。
……
收拾起心头那一瞬莫名的情愫,窦伏苓闪烁目光,嗔怒道:“你就这样把我带了出来,我在檀心坊的生意怎么办?”
卫谚迎风扬首,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已吩咐了采采,檀心坊来人,她自会接待。左右有我在,这样大一座睢阳侯府,足以令你一生衣食无忧,你又何必在意檀心坊的那些琐事呢?”
窦伏苓回过头去,心道她不需要卫谚,她只需要那些钱财,毕竟这可是她日后养活自己的傍身之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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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她时而同红栒翻出卫谚从前放于车内的书册翻阅,时而望向外头
官道不甚平整,那些羊肠小道更是颠簸。窦伏苓寻访老道的那日,红栒同卫衣便在卫谚的吩咐下回府理了她的随身衣物,驾了府内的马车出城;至于那架她从东市租来的简陋马车,卫谚于山脚随意雇了个人又送回了长安。睢阳侯府的马车虽更宽敞明亮,亦铺了厚厚的绒毯,可坐于马车内颠簸数日,窦伏苓的身子骨仍酸痛难耐。倒不如令她回到十年前的学生时代,绕着偌大的操场跑上十圈更舒爽。
第六日清早,从驿传出来,她没有在红栒的搀扶下坐上马车。望着拉车的一匹小母马,她回身望向卫谚:“我想骑马,可以么?”
卫谚牵马走上前:“怎突然想骑马了?”
窦伏苓走到小母马身前,拍拍它的脖子:“策马比马车跑得更快,若我学会了骑马,便不会在路上耽搁你许久。”
“不会耽误……”卫谚话未说完,却忽然想起翠华山上她哭哭唧唧伏在自己背上的情形。抬首望了望天色,他改变主意。他没再打小母马的主意,将自己的坐骑牵到窦伏苓身前:“你先试着骑它,那两匹马甚少载人,性子更烈,会伤着你。”
窦伏苓自然满心欢喜,只是大跌眼镜地发觉,这个时代,竟连马镫都没有。那马背及肩高,她不得其法,牵着马走到一块及膝高的石台前,踩上石台,正想借人为的高低差翻上马背,哪想这个时候马而竟慢条斯理地朝着卫谚的方向漫步而去,她连跟毛都没碰见。
愤愤地从高石上跳下,她又想了个法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过卫谚的袖角,她令一人一马皆立于石台旁。那马儿见卫谚便在眼前,终于静下心来,乖乖让窦伏苓上了背。
待人真到了马背上,接下来的便方便许多。卫谚接了缚在马背上的革带,翻身跃上先前窦伏苓看重的小母马的背脊,驱马缓缓行在窦伏苓身侧:“双手抓紧缰绳,无论遇上什么,切莫放手。轻夹马肚,它便会走了。对,便是这般。莫怕。它跟了我近十年,极有灵性,不会伤着你。”
马儿载着她越行越快,两颊微微生风。窦伏苓静静攒住手中的缰绳,一颗心砰砰跳在嗓子眼。可当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鸦青身影,紧致的心口倏地便松了口气儿,好像有他在,她便不必再花心思去思量那些可怕的结果……
卫衣见此情状,当即打马驾车跟在两人身后。车上少了一人,果真行得更快了。红栒坐在他身侧,一双脚垂下车辕,随着时有时无的颠簸前后摇着。
“你也学着女君骑骑马,这样便能更快些到城阳了。”
瞥了眼并骑而行的一双人,红栒的目光又落回到身前的马背上,戏谑问道:“只剩一匹马了,若我骑着走了,马车怎么办?你怎么办?”
“啪!”卫衣挥鞭,扬声笑道,“当然是我载着你啊,至于马车,便在前边的驿传放放也未尝不可。”
“混话!”红栒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君侯女君都未共乘一骑呢。卫谚“嘶”了一声。收回垂在车辕下的双腿,红栒盘腿随性而坐,倚着背后的木板,一双机灵的眸子望向身侧的田垄,不知在想些什么。
策马而行,比之整日坐在车内,多了份心旷神怡。只是窦伏苓到底是个新手,还未过半日,便觉尾椎发麻,双脚因无着力之处,亦有些酸疼。但思及马车内的昏暗逼仄,以及因上下马惹出的麻烦与花费的时间,她咬了牙,用更大的力气紧紧攒住手中缰绳。
这些时日,他们一行便是整日,便是到了日中亦不停留。前几日这个时候,都是红栒拿出包裹里的干粮,同窦伏苓在车内吃了,而他同卫衣因从前在军营内糙惯了,便熬至晚上在驿传或客栈内并着晚膳一齐吃了。
只是今日不同了,因她亦在马上。
策马行至窦伏苓身侧,他问:“可要歇会儿吃些东西?”
窦伏苓摇摇头:“我既说了,便是不想拖累你们。且我亦不饿。”话音方落,她便在心底咋舌,天知晓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皆是因她身子这副酸麻模样,只怕下了马就再无力气爬上来。
大新邮驿体系承自前朝,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而驿传又设在官道边上,有时他们绕下了官道,入夜时便只得进入最近的城邑,投宿客栈。
城中客栈不比官方驿传宽敞干净,又因是平头百姓为了生计自个儿盘的,往来过客无需盘查身份,故而鱼目混珠,尤其在用膳的地方,投宿者汇于一堂,或独自饮酒吃菜,更多的却是在此说起了书,扯着大嗓门呼朋引伴,洋洒说着自己从前做下的奇事见过的奇人。
窦伏苓在客栈外下马的时候,双腿颤了颤,脚步虚浮,猛然扎入卫谚怀里。蹲在客栈门口消食的男子作游侠打扮,见此情状,吹了记口哨,未几,又是爽朗笑道:“这位姑子好身手!哈哈哈哈!”
卫谚微微蹙眉,朝那男人微微颔首,便将马交给客栈小厮,揽着窦伏苓往内行去。
城阳本在长安往东的方向,依海而建,他们这一路行来却在翠华山后往北兜了个大圈子。初时窦伏苓尚有些不明所以,只后头几日,她从马车内寻出了本卫谚先前落下的书册,才知晓如此是为了绕开梁国。
只是梁国境内有一处地方,却因高山阻隔而避无可避。五日后,他们到得梁国东部边邑公丘。公丘向东数十里,便是城阳境内。
窦伏苓知晓卫谚此次出行,应是避开了梁王的耳目。眼下到了公丘,纵然驿传便在眼前,他们却不会自投罗网,便驾马掩了身份进入城内,寻了家最不起眼的客栈。
还未行到门口儿,窦伏苓竟瞧见两个人直挺挺从客栈门口儿飞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极漂亮的抛物线。那两人轰然落地,咿咿呀呀叫嚷着,抬手翻过身来,满面淤青血痕。
周遭往来百姓纷纷驻足,却无人上前搀扶相助。
卫谚拉过窦伏苓,一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眼:“乡人粗鄙,有血光之气,阿伏莫看。”
窦伏苓初以为卫谚当她矜贵,瞧不得这些,只是电光火石间,忽然懂了他的意思……他应当是怕她受惊……可她偏不愿他这样,扒拉开卫谚的手:“我才不怕这些。”
她眯了眯眼,只见客栈内走出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揪起地上其中一人的衣领,右手的拳头正要落下,却在望向他们这个方向的时候顿了顿。
窦伏苓心头一哂,却是个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卫衣:“一起骑马呀?”
卫谚:“滚滚滚!阿伏都没和我共乘一骑呢,你小子在想什么!”
卫衣:(⊙o⊙)
红栒:“略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