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伏苓回头,隔着马背,却见是倚着城墙而立的卫谚。
身后的蔺观捂着胸口,或是匕首的速度太过迅速,或是脑后突突生疼,他竟觉不出腰腹的一丝疼痛。
卫谚一手握着剑鞘,抵在脚边的土地上:“于游侠而言,这细作你做得很好,可惜,萧青太蠢,露出的破绽太多。”
“你——”蔺观似不可置信,有鲜血自他口中流出,他含糊道,“你,怎……逃……”话未说完,便无了声息,只有身子骤然倒地发出的闷响。
窦伏苓捏着荷包立于马旁,不敢回身去瞧横躺的蔺观,却也不敢走到卫谚身前……方才,就在她眼前,他亲手了解了一条性命。
“他不伤你,我也未要他的性命。”似看出窦伏苓的惊恐,卫谚轻声解释道,“终归是个走侠道的游侠……”
“嘶——”卫谚动了动身子,却忽然捂着肋下,倏地跪倒在地。窦伏苓一惊,这才注意,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用剑鞘撑着身子的大半重量。
匆匆跑去,她跪坐在卫谚身前,伸手覆上卫谚的手背,只觉一片冰凉粘腻。她慌忙撤手,却忽然被卫谚按住了手背。跪在地上,剑鞘成了累赘,他便将大半身子倾倒在她身上,埋首在她肩侧,闷声道:“容我缓缓。”
窦伏苓愣了愣,空出的一手紧紧攒着荷包。明明仍在公丘城外,萧青同巡检司的兵卫随时皆有可能寻过来,可卫谚就这样伏在她身前,一颗在嗓子眼跳了半日的心,竟就这样悠悠坠了地。
一阵风悠悠卷过,带起一阵纷扬尘土,卫谚散乱的发丝拂过她的面颊。天地静默,只有他二人。
“红栒同衣侍卫呢?”窦伏苓突然出声。
“方才出城时见到红栒着了你的衣裳,正与兵卫周旋,卫衣便寻她而去。”卫谚倏地深吸口气,直起身,望着她道,“我们先行,他们会尽快赶上。”
卫谚的手松了松,窦伏苓得以抽出手掌,却见只见指间尽是殷红血迹。蓦地睁大了双眼,她上下打量着卫谚:“受了伤还不吭声,你不要命了!”
卫谚一身玄衣,着实瞧不出内里变数,窦伏苓心惊不已,疾声问道:“除了这处,还有旁的伤口吗?”
“皮肉小伤,并无大碍。”卫谚伸手扶住了她的肩,笑着摇头,又道,“你我能寻到这处,公丘兵卫必也能寻到,我们需尽快离开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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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二人匆匆策马,早已过了入城前定下的井口。以井为界,往东便不再是梁国境内,若萧青还带了些脑子,理应不会大刀阔斧地驱着兵卫追出梁地。
待过了梁国边境,四下渐趋荒芜。古老的时代,相邻的城邑之间仍有大片未被开发的土地,或植满了草木树林,或是大片贫瘠裸露的黄石土地。循着来时的记忆,窦伏苓知晓越往前,人烟便愈是稀少;而最近的驿传,却啬夫小吏因与梁国交往过甚,不宜投宿。
她坐在卫谚身前,双手紧握缰绳,望着两侧向后退去的景致。眼下仍偶有点了灯的三两农户,再往前,只怕便真的寻不到过夜之处了。卫谚的伤容不得他们露宿野外。思虑再三,窦伏苓骤然勒紧缰绳,指着侧方一处农家道:“我去问问可否借宿一晚。”
卫谚带着伤,她本不想让他多动费心。可卫谚不知着了什么道,竟跟着下了马,牵着缰绳缓缓走在她身后。
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的农妇,见到两人的狼狈模样,手上的灯烛险些滚落在地。
“这位姐姐打扰了,我兄长在前头的树林子里不慎为野兽所伤,可否借助一宿?”窦伏苓朝农妇欠身施礼。
“自然可以!快些进来。”农妇眉目良善,护着灯烛,侧身让开,边朝院中喊道:“樵郎,快寻些草药出来,又是位被猛兽所伤的人。阿萤,快将厢房里的杂物收拾出来。”
农妇的丈夫很快便抓着一手的草药寻了过来,见到卫谚,却倏地愣了愣。
窦伏苓循着动静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与农妇手中摇曳的烛火,见那农户生得壮实,只身量却不及卫谚肩头。
农户仰望着卫谚,又觑了眼窦伏苓,一时竟不知谁才是被猛兽所伤之人,捧着草药与白纱讷讷站于原处。
窦伏苓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卫谚,只见这个直身立在她身后的男人,身形挺拔,呼吸平稳,除却面色苍白,行止间哪里瞧得出肋下有刀伤?
农妇暗自用手肘捅了捅丈夫,带着两人进了厢房。大抵是鲜有人至的缘故,厢房内漫上了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潮闷气味,还有些来不及收拾出去的杂物,被那唤作阿萤的小女孩堆在角落。
农妇将手上的灯烛置于房内的木案上:“这地儿偏僻,最近的医匠尚需徒步一个时辰才可寻到,一来一回时辰都给耽搁了。从前也有不少为猛兽所伤之人来我这儿投宿,樵郎会些简单的包扎活计,妹子便放心吧。”
正说着,农户已将手中物事置于木案上,朝卫谚伸手道:“伤在哪儿?”
卫谚微微向后退了步,撞在窦伏苓身上。
窦伏苓见此情状,心底一惊。野兽咬痕同刀口不同,决计不能叫他们见到卫谚身上的伤处!
“且慢!”还未过脑,一声惊呼便脱口而出。农户身形顿了顿,侧身疑惑地瞧着她。
窦伏苓:“……”
“……她通晓些许岐黄之道,让她来吧。”见窦伏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谚捂着肋下,坐到塌边,缓缓替她应了。
“可需帮忙?”农妇见着窦伏苓,好心问道,却见窦伏苓敛眸微微摇头。如此,二人便留了灯烛,将包扎的一应所需之物放在案上,退出了屋子。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了,窦伏苓将垫子拖到榻边,跪坐在卫谚身前。屋内灯烛昏黄,她叹了口气,无奈轻声道:“……我不懂岐黄,你的伤口却又不能为他们所见。怎么办呢?”
“按我说的做。”卫谚正坐于榻上替自己宽衣解带,听闻窦伏苓所言,突然开口。
窦伏苓怔了怔,仰首看向榻上的男人。随着卫谚的动作,她这才瞧清了他口中的“皮肉小伤”。纵然那伤口为刀刃划过,并未伤及深处,却因时间久了,淌出一片殷红的血水,还有些翻出的薄肉,粘连在薄薄的里衣上。打小乖顺长大的窦伏苓,从来不曾瞧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变了面色。
光是瞧着,她都觉得自己肋下突突生疼。
“看见那壶酒了么?将它取来,洒在伤口上。”卫谚仰面躺下,遥遥指着墙角处的酒坛子。
窦伏苓自然知晓这是要做什么,寻了帕子沾上酒,跪在榻边,擦拭着伤口。见卫谚神情紧绷,窦伏苓倏地放轻了手中力道,只是面上却一片冷色,剜了他一眼:“就当疼死你,以为自己多厉害,能躲过一城的兵卫?”
“却是我低估了梁王的胆量,嘶……竟敢明目张胆地派了兵卫捉我……”卫谚缓缓说出一句话来。窦伏苓将案上的灯烛挪到身侧,低头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伤口。
窦伏苓不说话,卫谚兀自轻声道:“若非你谨慎带着卫衣寻了回来,大抵更难脱身。”侧过头见窦伏苓已将沾了血污的帕子置于一旁,他又道,“去瞧瞧农户有无准备针线——”
“——你……你要我做什么?”窦伏苓意会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心头一瘆,不可置信地望向卫谚,却见他朝她颔首,比了个口轻:“快去。”
窦伏苓吐了口气,却见案上果真背了银针,大抵为野兽所伤之人,亦需缝合伤处。那农户将物件准备得如此齐全,大抵是做惯了此时。
如此作想,砰砰乱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只是,银针下的棉线却灰黑粗劣……
……
将穿了发丝的银针放在烛火上来回燎动,她深吸口气,颤着声道:“我从未做过这个,你忍着些……”
卫谚轻声笑道:“莫怕,你的荷包不是缝得很好么?”
都这个时候了,窦伏苓无心再去顾及那荷包出自谁之手,只稳了心神,眉头微蹙,将针落在了卫谚的伤口边。
卫谚的身子震了震,窦伏苓紧张地望着她。
“无事,你做得很好。”卫谚从唇齿间吐出一句话来,未几,他又道,“……同我说些什么。”
声音极轻,隐含了些微的颤抖。
“……你今日究竟做什么去了?”窦伏苓专注于手下,不留神便将脑中盘旋许久的疑窦问了出来。
“……”卫谚咬了牙,并未回她。
窦伏苓叹了口气,又问他:“那我再问问先前你未答的,当初你为何不娶窦氏嫡女?可是因为从前的窦伏苓娇憨听话,不会给你添乱?”
“……今日调了兵卫捉我们的人,叫萧青,是梁王幼子。”
驴唇不对马嘴。窦伏苓抬首望了他一眼,遂又将眸子低下去,从皮肉里将发丝轻轻扯出,口中附和道:“我从蔺观那处知晓了。你那枚私印,大抵便是诱他出洞的?”
卫谚长长抒了口气:“他曾想将你纳入府中。”
她今日与萧青狭路相逢,纵然不过短短数语,却亦能推测出这位梁王幼子大抵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此,他娶她,不是为了攀附巴结,不是为了后院安宁,却是为了不令她落入萧青之手?
同窦伏妤无关,这应便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可心绪却不可名状,毫无释怀的愉悦。
只是眼下的情状,委实不宜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又是一针落下,她道:“……多谢。”
“你不必谢我。”卫谚突然伸手抚过她的发顶:“我没有那般大公无私,娶你,也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
窦伏苓的手顿了顿,银针下的发丝牵扯到伤口,卫谚闷哼出声。
她不敢再走神,弯腰替卫谚收拾伤口,再不言语。
卫谚仰面卧在榻上,肋下火辣辣地生疼;侧过头去,却正能看见窦伏苓弯腰的纤细身影,跳跃的烛火照着她,一张仍未张开的面上眉头微蹙,神情却带了不合年纪的坚定。
……那是他的阿伏,用她的发丝,替他缝合身上可怖的口子。明明比他小了近十岁,可在这僻静的乡野,远离长安的软丈红尘、纸醉金迷,她却是他唯一可依托之人。
……
房内不可明说的气味已被血腥气掩去。窦伏苓收好银针与剩下的药草白纱,对着烛火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满手的血污。思及方才自己竟亲手替卫谚缝合了伤口,她的双手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卫谚的面色比先前更白了几分,他伸手将衣襟掩起,却因方才忍痛花去了太大力气,手中无力,竟让本藏于衣襟内的物事骨碌碌滚至塌下。窦伏苓见了,当即弯腰拾起,却在瞧清手中物事时,蓦地睁大了眸子。
——竟又是枚兵虎符?
作者有话要说:小岸:窦伏苓,用你二十一世纪的脑袋想一想,你奔波了一天的头发就干净了么→_→
卫谚:干净干净!来吧!
窦伏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