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卫谚望着案上写至一半的信笺,眉头紧蹙,骤然搁笔撕碎。将满手的碎屑丢入一旁的博山炉内,复又取出一张宣纸,放于案前,提笔蘸了墨,一手撩起衣袖,悬腕续写方才未竟的书信。
回长安至今日,近十日过去,未央官署的丞相府里缺了掌事之人,朝堂无把持政事之人,宫内却始终毫无动静;他整日停职府中,却连封合意的书文奏章都写不出来。
博山炉内燃着幽幽的熏香,书房内唯有案上一灯如豆,映着卫谚紧锁的眉头。
置于笔搁旁侧的信封内,便是数日前红栒从公丘巡检司内寻得的西部都尉与梁王的通信。原是梁王异心最好的凭证,能给未央宫一个合宜的缘由对梁王下手。只是,上头却提及一人……不曾想,他千算万算,却从未将梁王的暗桩算到御史大夫窦章的身上。
初见窦章之名,他只以红栒中了圈套,寻了封萧青刻意备下的假信给了他。待他细细验了,才不得不认下窦章投诚梁王之事。且他思忖着,以萧青心性,如何可能同他一样做出移花接木之事?
心绪不宁,竟又错写一字。
望着直直撇开方圆的蚕头燕尾,卫谚及时收腕。狼毫内的墨珠,随着卫谚的动作倏地滴落于纸上,晕开一层黑影。将案上的薄纸团入手中,紧紧握成一拳大小,他奋力向博山炉内掷去。纸内的草茎易燃,方才捧着些许烟火,便开始化作烟灰,同先前那些被卫谚丢入的纸团碎屑融在一处。
将文书原封不动地呈给栾太后,当是他最好的选择。高祖在时,曾明令各地郡王不得与封地外的将领交游;届时再无需等待梁王调用兵虎符,只消上头的西部都尉之名,便足以天子下令褫夺君王之位。加之韩鄢那处近日所得消息,梁王同匈奴意欲交/媾之行亦能公之于众,如此,若细细盘算,假以时日,定能解决梁王之患。
……可上头,还有窦章,窦伏苓的父亲。一旦文书为太后天子所见,窦氏必然倾颓;她虽以入睢阳侯府,却终究是窦氏的骨血,他不愿、亦不忍看着她两难。
萧青虽平庸纨绔,却非蠢材。一旦让梁王发觉文书佚失,必然会先发制人,寻了法子令他卫谚无法开口。此行城阳,他的确有意用兵虎符诱着梁王早些暴露心计,可那并非意味着,他要以自己为饵。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几,卫衣推门而入。
卫谚将手中狼毫放下,敛眉问道:“探得如何?”
卫衣颔首:“君侯料得不错,大公子确然被御史禁于府中。”
闻言,卫谚长长抒了口气,放松脊背向后靠去,双眸微阖,神情舒展。
卫衣瞧了,却疑惑道:“大公子如此遭遇……君侯不忧心么?”
卫谚倏地张开眼眸,直起身子望向他:“若他仍能自由出入,我才该忧心。为窦章所拘,必然是二人所行之事相左。”
卫衣歪头沉思良久,才终于想通了内里关节,开口问道:“……可要设法将大公子带出来?”
“再过些日子吧。”卫谚伸手把玩着案上信笺,低声道:“至少至今日,他仍留着拿颗心。窦章为他生父,虽囚了他,却也总就不会加害他。”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这厢他手中的书信生尚不知该去往何处,那厢窦伏婴却为窦章所困。说着,他又沉沉喟叹:“反倒是到了我这处……”
闭目挥手,卫衣会意,退了出去。
铺了被褥的小榻横陈于书房一侧,夜已深,他坐于案后,纵然心中诸事繁杂,脑中毫无困意。所幸这纷扰龌龊的一切,窦伏苓还不知晓。可他竟无把握,究竟还能瞒过她多久?
睁开眼眸,透过未掩实的门缝,却能见寝屋内的灯烛仍燃着。她还未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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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什么?”卫谚推开内室的门,从插屏后探出身子,朝窦伏苓问道。
窦伏苓摆弄手中瓶罐,未曾抬头,是以也未曾瞧见卫谚心焦忧虑的面色。将密陀僧、甘松香等物倒入药臼,,她道:“端阳便要到了,祖母日前遣了仆役来,道要我那日去武安侯府里头躲端午呢。”
卫谚掀袍在她身侧坐下,信手拈起手边的白色草药,疑惑道:“这是何物?”
窦伏苓拿下他指间的草药,投入案上的药臼内:“茯苓。”
指间相触,她道是无意,他却无端一阵悸动。三指上似仍留了她指间,卫谚难得怔愣片刻,却只将她口中二字依稀听了个模糊印象:“恩?”
窦伏苓瞥了他一眼,未再理会。
“与你同名?”
“茯苓,是有安心凝神,助眠之效的草药,却不是我名字里的那个伏苓。”
卫谚低低应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又对着布满了整张桌案的瓶罐与草药好奇道:“这些又是何物?全要做进去?”
窦伏苓颔首:“伏苓切去外头的赤茯苓,并着其余三十二味药草,一并捣碎了,以酒水浸润一夜。明日再用铜器微火将内里的水汽除尽。这之后静待至白芷色黄,才可滤去渣滓。再静置一夜,最后用柳枝将膏脂搅至纯白,便算制成。我想过了,今日开始研磨捣药,到端阳那日,堪堪正好。”
“倒是个极复杂的方子。”卫谚一手撑额,侧望着窦伏苓。层层广袖随了他的动作堆至肘间,方才一人于书房内的种种困顿烦扰,便在她娓娓的轻言轻语中消失殆尽。竟有些贪恋这片刻的温暖安逸,他又问,“可有名字?”
窦伏苓放下手中活计,眼眸望向一侧,微微转动。卫谚知道,当她现出这副神情,定又是在心底里冥思苦想些别出心裁甚至离经叛道的言语行径。
“是古书上的玉屑面脂方。”窦伏苓又将目光落在手中的药臼上,静静道。
卫谚才不管那本不知出自何处的古书,亦无心去想那玉屑面脂到底是哪四字:“这名字不好。”
手撑得酸了,他便换了个姿势,将双手交叠于案上,俯下身子将脑袋搁在臂上,继续望着她,笑道:“当唤作茯苓玉面。”
茯苓玉面……短短四字,用他清朗醇厚的嗓音轻轻唤出,从她耳畔飘过,初初只被她略去,待再回神时,却惊觉这四个字已从心尖尖儿上缓缓擦过,幽幽坠入心底,挥之不去。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茯苓玉面,却不知他口中所言是茯苓,还是伏苓。
骤然侧头望向他,这厮竟仍端了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笑眯着眼好整以暇地回望着她。明明是个身形高大挺直的男儿,眼下缩于案旁偎着她,模样滑稽,却又无端令她挪不开眼。
阖该生气的,方才他的言语,分明带了些微暧昧与调戏之意;可窦伏苓竟寻不到心头的分毫怒意,还生出了些微的岁月静好之意?
眉头蹙起,嘴角微不可见地撅了撅,她又将脑袋转了回去,只想一心一意做着手上的玉屑面脂。心底正暗自决计再不搭理身旁这尊丞相时,丞相却忽然开口:“为何要赶在端阳前做出来?”
窦伏苓暗暗咬牙,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哪想他却忽然凑近了身子,俯首在她耳旁,轻轻问道:“为何,恩?”
突如其来的距离,并着突如其来的鼻息,惊得她浑身一颤。倏地坐远了身子,她望着他,缓缓道:“祖母年岁大了,我先前制的唇脂桃花粉却不适合她,是以便想做些调养的东西出来,可我又只会妆粉方子……唔,对,是端阳那日要给祖母带去的。”
心中犹疑,言语间便乱了些许方寸。
她来此不过数月,灌老夫人却三番两次地令她前去武安侯府,大抵也存了借她父子修好之意。但实则窦伏苓心中所想,却是没来由地敬爱这位年迈老妪;再者,不看着卫谚的面,即便为了红栒,她亦需带了一颗真心去武安侯府。
只是卫谚却不知晓内里的弯弯道道,见窦伏苓如此作应,他坐直了身子,笑言:“我同父亲那些旧事,你也晓得。多年积下的旧怨,即便并非深仇大恨,到如今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化解。怕是祖母,也有心无力。”
“啪!”话音才落,将手中药臼搁在案上,窦伏苓直视着他:“谁说我要为你讨好祖母了?亦或是为了你父子二人了?做这些膏脂,一则是我真心敬重祖母,二则,日后我亦是要拿去卖的。且你父子二人昔年有如何过往根节,我不过一介外人,既不晓得内里境况,又如何能够不明就里地便同。你这般厉害,若想同武安侯和解,何须我从中周旋?”
如此言语,极似当日在睢阳侯赵惠面前替他求情的说辞。
竟忘了她是这般女子。
卫谚愣了片刻,却又倏地失笑:“如此,阿伏倒是极公允,若为男子,入朝为仕,定能明察秋毫,助政通人和。”,伸手想将她揽在怀里,只是还未触及她的肩背,忽而又愣愣放下。
他想起一事,又问:“既谈及秉公之事,史书上却有一桩逸闻。春秋时有大臣石蜡为立桓公之弟公子晋为国君,弑杀公子州吁与石厚,此事,阿伏如何看?
闻言,窦伏苓却猛地推开他,直直望向他:“为何如此问?可是谁出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岸:哪有人这么套话的!明天七夕,你是不是想要凉凉?
卫谚: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