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谚迈步上前,正欲再说什么,杜谨却在这时闪身进入石室,朝二人道:“君侯,夫人,外头来人了。”
卫谚循声看向杜谨,又回头望着她,执起窦伏苓的手,眸子里盛了翻滚的墨色,轻声道:“等我。”
窦伏苓本仰面直视着他,可卫谚眼底那呼之欲出的炽热情愫却像一把小勾子,轻悠悠地将她的一颗心悬起,钩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轻轻挣开双手,她朝他微微勾起唇角,遂转身跟着杜谨出了牢狱。
夏日的白日长些,她自觉不过在内里内待了片刻,眼下出得诏狱,东边的天竟已泛起了些微的光亮。
窦伏婴立于马车之下,见窦伏苓面色苍白,向杜谨一礼后便将她抱上马车:“私逃出宫到底不是小事,天明后,待红栒出来,我着人送你二人出长安避避。眼下你可先歇歇。”
“送我回宫。”窦伏苓一手扶着车框,无力地朝车下窦伏婴道。
窦伏婴闻言,一惊:“怎么?他同你说什么了?”
窦伏苓将头倚在手背上,摇摇头,再不说话。窦伏婴见此,只得先同杜谨寒暄数句。待杜谨走后,他才又走到马车边。他身量颀长,眼下虽站于马车下,却可直视着跪坐在车前的窦伏苓。窦伏苓仍是先前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何回宫?”
窦伏苓却不答,直起身子望向窦伏婴:“大兄,你一早便知道父亲与梁王私交甚笃,对否?”
窦伏苓这话说得委婉,只是窦伏婴到底还是听出了言下之意。他愣了愣,却并未搭话。静默良久,方才低声啐道:“这个卫三,怎什么都与你……”
“大兄必然料到窦氏将亡,才将阿母带了出来。听你所言,父亲却是必要将你驱出宗族了。”窦伏苓缓缓闭眸,倚在窦伏婴肩上,又道:“回宫后,我有法子举证梁王异心与父……可我的名姓还在窦氏里头,睢阳侯府里头有个出自窦氏的夫人,终究于他不利,是不是?”
“莫多想。”窦伏婴伸手拍拍她的脑袋,缓缓吐出数字,“当他卫谚徒有其表么。再不济,你大兄我少说也是个长乐卫尉。”
窦伏苓不言。窦伏婴说得轻巧,可内里曲曲折折,她又如何堪不透?已拖累他入了诏狱,难道还要继续拖累他就此为她被天子疏离,与朝堂与他心中所求渐行渐远么?
“趁天未亮,劳烦大兄送我回宫吧。红栒还在等着我。”良久,窦伏苓直起身子,吸了口气,朝窦伏婴道,“他将我送到宫里,总有他的道理。”
******
再回到长寿殿的时候,天还未大亮。
红栒正换了她的衣裳欲出门行事,见到寺人装束的窦伏苓,却是一惊。窦伏苓面色无波地望着她,从容走入房内。不待红栒问她,她便走至椸旁,直身而立,缓缓开口吩咐:“替我更衣,时辰到了便去前头向舞阴公主问安。”
从前睢阳侯府里头正儿八经的主子只他二人,卫谚又是不拘小节之人,窦伏苓从未知晓晨昏定省究竟为何物。眼下到了长寿殿,因终究居于舞阴公主的殿里,窦伏苓不得不日日向这位长辈问安。眼下时辰堪堪正好,往舞阴公主寝殿走一遭,还能免去昨夜溜出宫的猜忌。
到得寝殿时,舞阴公主正坐于妆台前,由着宫人替她通发。窦伏苓方向她行完礼,她却突然开口问道:“回来了?”
短短三字,再寻常不过的平易语调,却令窦伏苓身形一窒。
舞阴公主挥手屏退了一众宫人,转身笑望着她:“你以为长乐宫是什么地方,长寿殿又是什么地方?当真就能来去自如?”
窦伏苓闻言,心中陡然一惊,当即提裙跪于舞阴公主面前,以手贴额,伏于地上:“臣妇……甚思君,自知触犯宫禁,跪求殿下责罚。”
“不错,还晓得赶着时辰回来。”就当窦伏苓以为舞阴公主将要苛责于她,却突然听她如此道。
窦伏苓正汗涔涔地琢磨着她的意思,又听她道:“起吧。”
……这却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敬喏。”窦伏苓心中犹疑,缓缓直起身子。却在望向舞阴公主的时候,又听她噗嗤的揶揄声;“来时可照了镜子?眼底堆了两团乌青,想必折腾了一宿,今日好好在房里歇着吧,不必管我这老婆子。”
心头迷雾更甚。舞阴公主说与她的这些,却像是一早洞悉了她知晓卫谚落狱的模样。连私逃出宫这样的事她都做了,她竟也不怪罪?
满头雾水地回到房内,一夜未眠,却是毫无倦意。红栒去了庖厨吩咐早膳,趁四下无人,她阖了门窗,从怀里拿出那封书信来。她虽将信带了回来,可何时将这信呈上,又要将这信呈给谁,却都是学问。且在此之前,她仍有一桩要紧事。
窦伏苓看着幽幽燃起的烟,耳畔似能听见自己沉重缓慢的心跳声。稳了心神,坐至案后,她抬手缓缓研墨。浓郁厚重的黑墨在砚内晕开,她执笔清蘸,缓缓在空纸上落下几字。
“吱呀——”厢房的门突然打开。
“今日庖厨却不知怎么了,婢子亲自去催,却仍未将早膳做出来,只能委屈女君先吃茶暖身了。”红栒端着热茶推门而入,“女君这是?”
窦伏苓不妨她就这样进来,惊得将案上还未书成的宣纸团在手中。见红栒蹲身将茶盏放在案角,她长长舒口气,道:“我无事,容我一人待待。”
红栒将信将疑地出去,待那扇门又被阖起,窦伏苓匆匆从掌下摊开那张宣纸,却已是皱得不成样子。她心烦意乱地将宣纸揉成团,丢至一旁,又重新取了了张簇新的宣纸,平铺于案上,将手中狼毫蘸了墨,悬腕提笔。
“睢阳侯卫谚与妻窦氏,今已不——”
窗外响起一声清脆鸟鸣,窦伏苓手头骤然脱离,最后一画竟直直斜了出去,横过小半张宣纸,刺目非常。她怔了怔,故作心平气和地放下笔,将案头宣纸叠起,又一次拿出新纸,展于面前。
案角的茶汤幽幽散着香,窦伏苓继续埋首案前,四下安静。
匆匆写就数十字,笔端墨迹已干;宽袍广袖,温热的茶汤洒了整张桌案,沾湿了她的衣袍,亦将她书成一半的宣纸晕染得不成样子。
方才还冒着热气的茶汤渗入里衣,顷刻化作冰凉的寒意,粘在身上。窦伏苓放下笔,又将早已被漆黑的墨汁晕开一大片的宣纸从案上拿起,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茶是好茶,墨亦是好墨,连这长秋殿内的宣纸,亦非凡品。眼下混在一处,却晕得堪堪正好,全然瞧不出她先前的字迹。
明明在心头念了数回清心静气,那被死死压在心底的无名火起却终是冒了出来。她骤然将半是墨迹半是茶汤的宣纸揉成一团,泄愤似的向外头丢去。连着纸团也因沾了水,不愿如她所料,竟径直砸到了推门而入的红栒身上。
“女君!这是如何了?”红栒拾起地上稀落的纸团,跪坐到她身侧,关切问道,“从宫外头回来,您的面色便极是糟糕,不若先将湿意换下到榻上歇歇?这纸条可要婢子代劳?”
眼见红栒便要打开纸团,窦伏苓倏地回神,开口道:“不可让旁人见到,快丢至炉子里烧了!”
红栒依言将手中纸团丢入屋角的香炉内,再回过身,却见窦伏苓一手支额,眼睫微颤,身前才放好的月白宣纸上晕开大滴大滴的水渍……
******
这日,赤日炎炎,归朝后向来窝于长乐宫长寿殿的舞阴公主却临时起了兴,一早领着一众宫人沿着长长宫道行至未央宫。
窦伏苓着了宫人衣袍,跟在她身侧,悄悄抬眼偷觑着她。无端便想起清早她依礼向舞阴公主问安时,她坐于妆台前仍由宫人替她束发上妆,神采奕奕的模样。如此,却也让她透过这数十年的光阴,窥视昔年的舞阴公主当时如何惊才绝艳。
窦伏苓不知舞阴公主为何要将自己带在身边,亦不知她为何要令自己做宫人打扮,只是在宫苑内见到奉召入未央宫的城阳侯赵惠时,突然开了窍。
赵惠本是行色匆匆的模样,由寺人领着往宣室殿的方向而去,却在瞥见宫道旁的舞阴公主时,怔了怔。
“四十余年了,典属国可还记得昔日秋风萧瑟之时,朔方之北的漫漫黄沙?”舞阴公主笑着向前行去。
“惠已非典属国了。”说完,赵惠愣了愣,方才又抬手躬身施礼,“见过殿下。”
窦伏苓站在舞阴公主身后,偷偷抬眸望向赵惠,却在他年老沧桑的眸子里,见到了酝酿着她分不真切的情愫。
舞阴公主似并未在意赵惠所言,又笑:“无论城阳侯记或不记得,实则本宫今日却并非与城阳侯叙旧。”
说罢,她侧头望向窦伏苓。窦伏苓会意,上前躬身朝赵惠见了礼。
赵惠先是平平应了,只片刻又回过神来,眼神往窦伏苓身上打了个转,又望向舞阴公主,脱口道:“三郎之妇?她如何在你宫里?”
“卫家三郎果真带她见过你。”舞阴公主以袖掩嘴,又看向窦伏苓,语调轻轻,道,“若本宫未料错,那夜卫家三郎定对你有所吩咐。”
窦伏苓俯身行礼,将贴身藏了数日的荷包双手呈给赵惠:“望将军收下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