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怎出来了?”
红栒手中捧着个汤婆子,正待回屋,却见卫谚拎着桶热水赶在她前头闪了进去,只得知趣地离开。心底讷讷,却又因今日种种,不想回房同林媪面面相觑,故而她只得无所事事般晃至院中。
方才学着窦伏苓般生了些思绪抬眼去望月光,却是教屋顶上的卫衣唬了一跳。
捂紧了手中的汤婆子,红栒纵身跃上了屋顶。
并未回答他先前的问话。立在卫衣身边,红栒默了默,未几,又问:“你同君侯……来朔方做什么?”
卫衣向后仰去,双肘撑在屋脊上,望着满天繁星笑道:“自然是随他来寻女君。”
红栒的双手本慢慢抚着怀中的汤婆子,闻言却顿了顿,心底有些不可置信。再望向卫衣,却见他一股吊儿郎当的模样,她心底再是微微一哂:“莫诓我!都说北地要起战事,依着君侯从前的性子,必然是为这儿的异动来的。只是这般遇着女君……未免太巧了些……”
“你也知晓这是君侯从前的性子,”卫衣突然直起身,压低了声轻轻道,“可自那桩事后……世人都道女君殁了,君侯却是如何都不信长乐宫中传出的消息,于天下各处寻人寻了整整两年。你道君侯为北地异动而来,我看他却是为寻人而来,再顺眼瞧瞧此处形势。”
卫衣同她说了许多,只是红栒到底也无心探寻卫谚的许多事。只将眸子转回卫衣身上,她盯着他,突然问道:“那你呢?”
“我?”卫衣又松了身子,向前看去。他挑的这个位置堪堪正好,能将他们一行六人订的三个厢房尽收眼底。灯火明灭,但只恐唯有尹季能在这朔方郊野的驿传踏实昏睡……思及此,卫衣突觉心头一阵烦闷,撇头望向远处,从胸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佯作轻浮道:“主子做什么,我们这些随侍左右的还不得跟着。”
见卫衣又恢复了先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红栒朝他双股愤愤踢了一脚:“你这飞醋喝起来竟真的没完了!”
卫衣的身手虽不比昔年的卫谚韩鄢之流,却也是上乘,极少有这般冷不防被暗算的经历。双股一阵钝痛,激得他倏地直起身,伸手狠狠揉着痛处。只是揉着揉着,他却忽而回过味来:“方才,方才你说什么?”
“一头呆驴!”见他模样呆傻,红栒又朝着他踢了一脚,只这一脚,却到底收敛了许多力气。她平了气息,低声徐徐道:“我并非木石之心,这一路行来的种种,我都知晓……只是而今形势不定,你却满脑的风花雪月!”
见卫衣仍莫名望着她,红栒抱着汤婆子,蹲下身子坐到他身边,长长抒了口气,续道:“我随女君在北地待了两年,其中诸多风云暗涌,连那些布衣百姓都瞧出来了,纷纷背着家当南下避祸。若你我的主子是寻常的望族便罢,偏生他们就是甲第的世族,天下浮沉,君侯根本避无可避;而女君出身窦氏,个中愁绪琐事更不必提,有主如此,身为随侍,就算你我彼此相悦又如何呢?”
顺着卫衣先前的目光望去,红栒又道:“至于那尹季,我同你一样,皆是前夜才见着人。只不过他从萧青手中救下我三人,他道他那姓氏于北地多有不便,故而我才循礼唤他一声季郎君。”
卫衣伸手挠挠脑后的发髻,双眸从红栒面上转了转,复又回到星河灿烂的夜空。有夜风拂来,带着些北地独有的干涩与寒凉。
“你若凉了,将手中的汤婆子再捧紧些。”
红栒不再言语,默默紧了紧怀中本备给窦伏苓的汤婆子。
将话说通了,二人却反倒不自在起来,一时无言。四下静谧,眼下这般时刻,仿若整座驿传皆陷入昏睡,若非偶有廊下小厮的匆匆步履传入耳中,红栒几近陷入幻境。
又一阵夜风袭来,红栒拢着汤婆子打了个寒颤。还未等她掩起衣襟,只觉周身一暖。回过神来,却发觉是卫衣将他的外衣套在了她身上。
“只怪我笨,比不得君侯十之一二,不然何须你操心这许多。”许是寒风打破了这许久的寂静,再开口便容易许多。
红栒眉头微蹙,又缓缓松开,堆起笑脸,恢复了平日情态,笑道:“不管你欲如何,女君待我极好,我却是一定跟在女君身边的。”
未等卫衣应答,她又将眸光流转到他身上,戏谑道:“若有朝一日君侯不要你了,尽管来我身边呀!”
闻言,卫衣才到嘴边的话却突然一窒。伸手挠挠脑后的发髻,他无奈地望向红栒。
“这上头的光景却也不过如此。”夜深,连廊下小厮的走动声都越发稀少。北地不比司隶,一旦入夜,连长安城郊都不过只有官家驿传的稀落灯火,更遑论这偏远荒芜的朔方郊野?
听见红栒的感慨,卫衣低低笑了声,附和道:“若与长安相较,自然差得远了些。”
“那你还坐在这儿作甚?吹夜风?”红栒方才坐下,听见卫谚的话,作势又要起身,却又极快地回身,低声叮嘱,“你这呆驴可切莫求到君侯面前去!君侯的烦心事体本就多,没得触了霉头。你我二人之事,总该你我二人自个儿想法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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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数日,窦伏苓一直忧心于尹季的身份,只是尹季未醒,她亦无解。卫谚心思玲珑,能堪破长乐未央的诸多弯道门路,窦伏苓虽信他,却也犹疑这会否是卫谚为了宽慰她说的好听话。思来想去,她委实想不透舞阴公主为何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用一朝公主的便利护下她的缘由。
……莫非窦氏于未央官署的那群老狐狸而言,窦氏之名还有些用处,他们料到如今的局面,故而留了后招?
思及此,窦伏苓的压根不禁颤了颤。且不论那后招是什么,但窦章做下的那些腌臜事是真,她身上的窦氏血脉亦不假,仅这二条,便能料想那后招于她百害而无一利。
“女君?”清朗明快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窦伏苓回身笑着朝红栒摇摇头,又将目光落在车外的茫茫戈壁之上。
取道沃野,他们已踏上了前往朔方的官道。卫谚于北地的风吹草动有着敏锐的感知与直觉,便未将林媪安顿在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沃野,一行六人,就这般逆着南下避祸的人群,快马加鞭,北上朔方。
尹季不过外伤,依凭他的功夫与体格,阖该在第二日便醒转。哪知七八日过去,他仍是个无知无觉的昏睡模样。却是先前毫不关心尹季的卫衣,拍了拍脑袋,瞧出了他的不对劲:“从前跟着君侯北征,属下记得军中曾出现过此种症状。不少士卒昏沉数日,后由军曹发觉这些士卒皆于一处受过皮外伤,便循着查到了醉乌草,乃是北地常见的毒物。”
闻言,卫谚的目光从红栒面上扫过,幽幽盯着卫衣。卫衣受不过卫谚的气魄,低低干咳了一声,续道:“因是朔方地里常见的寻常药物,解起来亦是方便,瞧着无伤大雅,军士们便并未上报。”
卫谚眉头忽而一蹙,沉声问道:“当年中招的军士不止一二,可知确切来源?”
卫衣敛眉回想,却是愧道:“不知。”
窦伏苓立在一旁听这二人对话,心头一紧,暗叹不妙。卫谚治下严谨,纪律严明的军中不可能无故出现大片中毒,若非误食,则当是有人有意为之。
果真,未多时,便听见卫谚低声道:“当是人为的毒素。尹季大抵便是中了此毒,你可有解毒之法?”
卫衣瞧见卫谚神色,当即了悟其中深意,当即朝卫谚欠身:“属下不知。”
这毒易解,只是无奈沃野虽为朔方大县,于卫谚眼中却并无可靠的良医。且尹季身上的毒与萧青又脱不开干系,故而即日便寻了马车疾行赶往朔方县。
一行六人,又逆了南下避祸之流一路北上,想不被注目都难。故而卫谚委屈了他与卫衣的两匹坐骑,昔日战马竟成了拉车之马,而昔日统领北境边防的将军与,亦跟着成了驭夫。
“卫谚!”窦伏苓撩开车帷,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因林媪亦坐于车内帮衬着照顾尹季,窦伏苓有所顾忌,便伏于卫谚耳畔轻声问道,“你觉得……栾太后可知晓我仍活于朔方?”
出乎窦伏苓的意料,朝她深深颔首。
“啊……”窦伏苓怔了怔……这是,知晓的意思?
见她这个模样,卫谚却勾起唇角笑了。
“驾!”扬起手中缰绳,驭着马儿迍迍的行,卫谚笑道,“这些年我寻了这样那样的借口数次出长安,由头虽也算冠冕堂皇,只是从前同栾太后抖的时日久了,对彼此的阴谋诡计都有所了解,不出数月,她必能瞧出端倪。只是而今数年过去,她却从未干涉,即便暗中作梗都不曾有。故而我想,她不仅知晓我这数次出长安的缘由便是来寻你,更无心再设计取你性命。”
窦伏苓侧首瞧着他。因马车狭小,她便与卫谚离得极近,近得都能瞧见他眼孔里自己的模样。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脑中烦乱,一时竟毫无头绪,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这个人啊,总有法子令她哑口无言。缓缓敛起眸子,她阖起双唇。正要退回车内安坐时,却听见卫谚又轻声笑道:“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一切有我,便无需顾虑。”
作者有话要说:奶奶!你关注的写手更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