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为何也在沃野？”
窦伏婴从卫谚手中牵过马,系上缰绳，从马上取下包袱与长剑,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窦茯苓，遂摇着头无奈笑道：“说来话长。”
说着,他四下望了望，又问：“这便是你这些年的住处？”不待窦茯苓回应,他又转头看向卫谚，神情：“四下可清净？”
卫谚闻言颔首，将窦伏婴引入院中。
红栒正照料着林媪歇息，西厢内仍有微弱光亮，因有卫衣看着尹季,三人便放心入了白日里才腾出来的东厢。
屋内点起灯烛,窦茯苓这才借着跃动的火光瞧清了窦伏婴的眉目。两年的时光,足以令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能走会跳，可放之于成人身上,却好似弹指一挥,嗖的一下便过去了。从那小巷一路走至此地,这两年间的种种在哭哭笑笑之中便过去了。眼下到了院内，却反到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意味,一时静默无言。
因惦记着今夜从席间得来的消息，窦茯苓跟着二人在案前入座，急着要提醒卫谚。只是还未开口，卫谚却骤然捉住了她的手,轻轻道：“阿伏，我须离开一阵子。”
离开？
“是匈奴的事？”窦茯苓有些意外，看向窦伏婴，她稍加思量，又问，“……还是长安出事了？”
窦伏婴悠悠叹了口气，为自己斟了杯凉茶，仰面一饮而尽：“长安若生事，我如何会在此？从执金吾的缇骑营择一队可靠轻骑向北地传信可比我快得多。”
说着，窦伏婴将放于脚边的包袱无事放至几人面前。方才月色朦胧，窦茯苓只以为那是窦伏婴随身所携的长剑，眼下才发觉那案上由栗色长稠包裹的物件，无论长短，亦或粗细，皆不符合而今佩剑的规制。
“这是何物？”不敢轻易触碰，窦茯苓只盯着桌上的物事，又疑惑地看向窦伏婴：“阿兄为何来沃野？”
她自然知晓窦伏婴不是特意来寻她的。
于随卫谚回长安一事，她心底仍留了一份不安与不甘，虽从未明说，但依着卫谚的性子，只怕一早便是知晓的。这姑且算是她与卫谚间一个不便为外人道的秘密，即便那人是窦伏婴。是以今夜在那巷中，他并未径直将她带到窦伏婴面前，却是先问了她的意思。
若她不回长安，多一人知晓她在此处，她便多一分危险，即便那人是窦伏婴。
这是卫谚对她的包容，亦是对她做下的选择的最后的确认。
窦伏婴当是为了旁的事务才来到沃野，与她相见，不过是意外之喜。
窦伏婴伸手将栗色长稠解开，随着层层布料落地，窦茯苓逐渐瞧清了内里事物——以竹为节，柄长八尺有余，毛三重，以旄牛为之。
是符节，是天子所派外出钦使方才持有的信物！
窦茯苓怔了怔，从前在卓尔那处见过符节的模样，她知晓这是做什么的，便看向窦伏婴：“阿兄要出塞？去何处？”
——“你怎知这是符节？”
——“不是你阿兄，是我。”
两道声音同时在窦茯苓耳畔响起，因难以解释，她便自动略去了窦伏婴的疑问，只是侧首看向卫谚，脑中这才知晓为何他方才说要离开一阵子。
“你阿兄受了陛下之令，快马将这符节与出使文书送了过来。阿伏，要出塞的是我。”
“为何出塞？出使何处？”窦茯苓不解地望向卫谚，口中带了些愤愤。她虽自后世跨越千年时光而来，不同于时下的诸多女子，可到底也是凡尘俗世之人，自有脱不开的羁绊与牵挂。她同卫谚，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她知晓眼下的安逸短暂，知晓他自有该做的事……可一旦真的生出事来，还是朝廷指了名姓出使塞外这样的大事，她心底仍会冒出些许委屈，不知是替她自己，还是替卫谚。
“向乌孙借些兵力。”卫谚一手从窦伏婴手中接过符节，一手仍覆着她，“而今情势，同匈奴一战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十余年前的那场战事损耗了太多，恐还未悉数补回来。”
闻言，窦茯苓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却听窦伏婴突然道：“妹妹莫担心，虽而今国力比之我大新最盛之时尚有不足，但比之匈奴却是足够，陛下此番决断不过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你知晓的，未央宫里的，逢事大多喜欢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窦茯苓朝着他扯了扯嘴角。
似安抚般，卫谚这时又故作轻松道：“此去西行路途遥遥，乌孙虽有舞阴公主的亲信接应，只是途中却不知会遇见什么艰难险阻，便不带着你了。待往后有所了解，我再带着你去塞外游览一番！”
窦伏婴坐在窦茯苓对侧，将她面上变换得神情悉数收入眼底，知她才与卫谚重逢，眼下却又要分离，心底不忍，却也无奈，只得将双手往膝上一锤，缓缓吐出口浊气，化解心中的那股郁郁之气。
窦茯苓从卫谚手心收回自己的手，借着长袖的遮掩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垂在身侧。
原不是长安，亦不是匈奴。已是万幸。
她不断宽慰自己，似在心底说不够似的，又开口对卫谚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你安心出塞便好。”
“我将卫衣留下。”
“有红栒在我身边已足够，”窦茯苓摇摇头，“塞外不比中原，是不同的部族与不同的地貌，若你身边无亲信之人，只恐会有诸多不便。”
“妹妹说的是！”卫谚正欲再说，窦伏婴插嘴道，“且有我在此，你还有什么值得多虑的？”
卫谚：“你还有旁的公务需费心。”
“卫叔渊，她不仅是你的妻，更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妹！”窦伏婴顿时不耐，又给自己灌了盏凉茶：“在嫁入睢阳侯府前的十余年，在你还不识得她的时候，是我在照看她，你究竟有何不放心的？”
窦茯苓：“……”
“我能照看自己，且有红栒在我身旁，再不济，还有个尹季。莫再将时辰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头了！”窦茯苓不再理会面前两人诡谲的你来我往，正色道，“那你何时启程？可有识路的向导？天子可还增派了其他随行之人？”
“随行还有十余兵士与数位官员，眼下皆在朔方县的驿传内。明日便要启程前往驿传与他们汇合。”窦伏婴顿了顿，似斟酌着措辞，又缓缓道，“从前随舞阴公主出塞的使臣大多早已作古，此次西行陛下只派了近臣，知晓之人并不多，先前迎舞阴公主归朝的又与父亲有些牵连……故而，故而，此行恐怕需卫三循着地图多费心了。”
时下地图皆为手绘而成，因没有固定的比例尺，地图的准确性全然依靠绘图人的功底与记忆，便是长安甲地，一百位绘图师便能制成一百张不同的地图出来。这样的地图，只怕真会将人引到歧路上去！
窦茯苓倏地起身，望了眼窦伏婴，有将眸子转向卫谚手中的符节，最后定在他的面上。她深吸了口气，终究忍不住呵斥：“这个时候的破地图能顶什么用！出了鸡鹿塞便是茫茫大漠，风沙呼啸的，可能方圆百里都无人烟，甚至因了流沙连个能做记号的标识都没有！日头毒辣，又无水源，没有一个向导，那未央宫里的人真当他卫谚是霍去病再世？还是将他当做了块砖头，何处需要便往何处搬？他为了先帝为了这天下殚精竭虑的时候有多少人见着了？他身上的旧伤又有多少人知晓？这满朝文武便无人了么？怎什么事都得找上他？”
窦伏婴：“……”
卫谚：“……”
因她这一阵吼，室内霎时陷入一片沉寂。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尹季的声音：“卑职或能引路。”屋门被推开，尹季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情莫辨的卫衣。
尹季认出卫谚，躬身行礼：“卑职缇骑营尹季，接舞阴公主之令，为君侯引路。”
卫谚盯着他，静默良久，方才沉声道：“你果真是舞阴公主的人。”
窦茯苓站在尹季身后，眼见着他的身形僵了僵。
“是舞阴公主令你来看护我的？”她走至卫谚身侧，看向尹季，开口问道。
“是。”尹季又向她施礼，续道，“启程后，自会有人接应卑职看护夫人。”
窦伏婴望了望妹妹与妹夫，再望了望卫衣，从方才的寥寥数语中推测了个大概，最后望向尹季，开口道：“既是缇骑营编下的，理应在长安当值才是，且不论你是奉命看护我妹妹才来此地的，但瞧着你我年岁相仿，昔年我亦是在北地待了段日子的，出鸡鹿塞西行之人并不多，我怎从未见过你？你当真知晓去路？”
窦伏婴并非愚钝之人，只是这尹季出现得太突然，于千头万绪之中，一时竟忘了舞阴公主同乌孙的干系。
尹季亦被窦伏婴问住了，只呆呆望向窦伏婴。
窦茯苓心底那股无名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见着四个大男人竟陷入了这么一个僵局里，顿时啼笑皆非：“阿兄，他是舞阴公主的人，舞阴公主啊！”
寻常暗卫，大抵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着不同官方邮驿的联络暗线，亦受过些特训。这个尹季倒也是奇人，竟叫他们团团围在了明处询问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霍去病，西汉GPS小王子√
以及写这一章的时候脑洞开得挺大的：
窦伏婴：妹妹威武霸气！（竖大拇指）
卫叔渊：阿伏……在为我抱不平吗？（荷包蛋眼）
傻憨憨：身为一个暗卫我就这么被看透了？？？请给我一些身为暗卫该有的面子。（严肃脸）
恋爱脑：让我留下来吧女君（荷包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