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先帝北征之时,窦伏婴拖了师父城阳候赵惠的面,方才得了父亲窦章的应允随师兄卫谚一同来到了朔方。同依凭军功得以封侯的卫氏不同,窦氏书香门第,祖上多是些文人,窦伏婴却是头一个。窦章本想着历练三两年,窦伏婴便会知晓个中辛苦返回长安,如同甲地间大多读书无门,只得投身军营借以立身的士族子弟一般,却不想彼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竟得了先帝青眼,后更是成了先帝于军中的左膀右臂。
彼时的萧晋,不过是位不起眼的皇子。
于沃野城外建营,萧晋早有打算,却是当年与沮渠雓沃野一战后才真正同麾下数位战将建成了建章营。沃野是朔方郡乃至整个北地最大的粮仓,纵有牢不可破的城墙与坚不可摧的城防,却仍防不过萧墙之内的祸端。
这是整个北地除却主军之外最大的营地,亦是整个大新最隐蔽的营地,营中军士,无不是从天下各郡军中择选而出的能人。如此之大营,建了不过大半,匈奴战败,萧晋便奉召回了长安。彼时正是老武安侯最不待见卫谚的时候,他便留在了建章营,同不愿回长安的窦伏婴一道打理营中事务。如此又过了大半年,待北地渐从战祸中恢复,建章营亦成了模样,长安城里的长乐未央又起了风云。
帝王纷争,从没有哪个宗师子侄能置身事外。
萧晋开始夺嫡,去信卫谚与窦伏婴,问可否愿为耳目肱骨?
两人应了。至此,卫谚回到长安。窦伏婴仍留于北地,同韩鄢一齐打理军中事务,成为萧晋手中不容忽视的权柄。
至于高祖驾崩,萧晋即位,封赏众人,则又是后话了。
是以于窦伏婴而言,除却需了解日新月异的北地边防与匈奴情势,眼下再接手建章营,并非难事。
窦茯苓见惯了兄长守宫门的模样,却是头一遭见到窦伏婴于万人大军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不禁感慨:“今日亲眼见了,我才知晓原来统领千军万马竟是这般气魄!”
窦伏婴笑着瞥了她一眼,伸手往她发顶一拍,失笑:“莫愣着了,赶紧准备,我们需及早前往朔方。”
说罢,他恢复神色,另寻了校尉将醉乌草一事吩咐了下去。
三人从营中出来,正遇上从沃野驾马而来的卫衣与尹季。众人眼神交汇,未发一言便勒马转向,往朔方而去。
因不愿两人一骑拖累脚程,从营中出来之时,窦茯苓拖窦伏婴替她寻了匹大伤初愈的温驯小马驹。许是分别在即,依卫谚的性子,竟未说什么。
近隅中,晨时的蒙蒙细雨早已停了,日头渐渐高升,一行人于到了朔方县。那些随窦伏婴一同自长安而来的官吏便在朔方的驿传内。
窦伏婴将怀中的通行文书递给守城的兵士,那兵士一见是长安来的将军,当即敛衽行礼。窦伏婴昨日一入朔方郡便去了建章营,眼下到了朔方县,便趁此同最知晓出入情势的守城兵士交谈起来。正寒暄着,一直静坐于马上的卫谚却突然双腿发力,催马上前几步,又突然伸手将窦伏婴身后的窦茯苓一把从马上掠到自己身前。
守城的兵士见此愣了愣,窦伏婴未等到兵士的回应,便顺势回首,却见窦茯苓不知何时到了卫谚身前。
卫谚见窦伏婴向自己看来,径直将手中符节丢到他怀里,又从窦伏婴手中夺过文书,驾马携窦茯苓离去:“日中之时,驿传相见。”
窦伏婴:“……”
朔方县虽为郡治所在,却因地理位置与历史沿革,不如商贸繁盛的沃野广阔热闹。整座县邑布局方正,纵马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能从南至北跑个遍。
卫谚带着窦茯苓沿着巍峨城墙纵马而行,来到城墙的西北脚下,卫谚伸手紧紧揽住窦茯苓的腰,施展轻功,纵身向上,兔起鹘落得几个翻跃,两人便落在了城墙之上。
——“你疯啦!”
——“何人?”
窦茯苓惊魂甫定,话音方落,便见守在城墙上的兵士已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搭弓引箭,虎视眈眈。
卫谚轻笑一声,信手将方才从窦伏婴手中夺过来的通行文书扔到最近的兵士手中。那兵士瞧着算是个小领班,阅完文书,匆匆向卫谚抱拳行了军礼:“见过窦将军。”
后头一众兵士见此情状,纷纷撤了弓箭行礼。卫谚瞥了众人一眼,煞有介事道:“防卫及时,弓兵亦足够。不错,继续!”
兵士得了令,纷纷退回到自己先前值守的位置。
窦茯苓本想笑卫谚狐假虎威,只是见他眸色深沉,双唇微抿,神情严肃,便有一时的怔愣,将调笑之言收了回去。
卫谚牵着她,向城门西北角的角楼走去。身侧不时有值守的兵士好奇地悄悄望向两人,皆被卫谚厉色瞪了回去。窦茯苓望着眼前的建筑,随着身前男子拾级而上,方才知晓他带自己来到了何处——
朔方的钟楼,亦是朔方城内最高的所在。
站于钟楼之上,凭栏南望,是中原长安的方向,能见到大河汤汤,草木丰茂,城池林立。回首向北远眺,则是广袤无垠的草原与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北地的风真大啊。
窦茯苓临风而立,极目远眺,不禁伸手勾画着那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
卫谚不知何时悄然走至她身后,长臂伸展,握住了她的手,沿着山脉一路缓缓勾画,最终落在了最高处的山峰上:“瞧见了吗?那是离朔方最近的一处烽燧。一旦战起,守塔的将士便会在烽燧内燃起烽火,浓浓狼烟,能叫隔了数十里的人们知晓战训。”
窦茯苓长在后世,怎会不知烽燧是何物。但她还是静静倚在卫谚胸前,任凭卫谚引着她的手缓缓勾画,细细诉说着那一座又一座伫立在山峰之上的烽燧与背后的金戈铁马。
黄沙大漠,烽火狼烟,那是他从前的世界。
“卫谚。”窦茯苓开口。
“嗯?”
“你从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哪儿?”她轻轻问道。
“出城往西北而行,经过数座县邑,是一片水土丰盈之地。那片草原上散布着近十个游牧部族。部族之外便是鸡鹿塞,塞外有茫茫大漠。当年随先帝北征,我同匈奴二王子沮渠離曾战于此。彼时我领了数千将士,一路从塞外追他至大漠深处。流沙无情,烈日灼人,本是气盛,却不想将自己困在了大漠之中,亦将他困在了大漠之中。”
“后来呢?”
窦茯苓听卫谚轻笑了声:“不过一番生死劫。我救过他,他亦救过我。待我们再出来,已是二十日之后;当初的数千将士,亦所剩无几。”
寥寥数语,便将那漫漫二十日的惊心动魄概括了去。窦茯苓初时听着心惊,但见着卫谚仍溱着笑的唇角,又安定了下来。
“有朝一日,我也要去瞧瞧。”从卫谚手中挣脱开,她双手撑于栏上,向北探出半个身子,迎风呼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该是何等的壮阔!”
回过身,她倚着木栏,侧首笑望着西北广袤的:“有朝一日,那些你与将士们从前用鲜血牺牲换回的广阔国境,我都要去瞧瞧。”
三步并着两步,她回到卫谚身前,轻声对着他笑道:“待你回来,再同我讲塞外光景。”
不光是塞外的大漠,那些先祖们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之地,她都想去瞧一瞧。
却不知待随卫谚回长安后,是否还能有幸,更近地瞧一瞧那些祖辈们打下的广袤土地。
“好。”
窦茯苓猛然抬首,望着卫谚,听着他那掷地有声的一个“好”字,有片刻的失神。而后,她又听他道:“最快三两月,待蝉鸣之时,我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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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使队伍是在日昳之时自城北离去的。
有了早先时候钟楼那一出,又不想将眼下情境视作离别徒增感伤,窦茯苓便未再前去送行,留在了驿传内。窦伏婴同朔方郡守等官吏仍有要事商议,送走出使队伍后便径直去了官署。卫谚带走了卫衣与尹季,窦伏婴知晓萧青一事后,便往窦茯苓身边派了两位可靠的小将。
窦伏婴尚未回来,窦茯苓一人坐于房中望着窗外,心头有些郁郁。无意上街,她便向小厮讨了茶汤,坐于堂中,兴致缺缺地观察着往来过客,借以打发时间。
“伏苓?”正思量着是否该让那两个杵在暗处的小将士一同坐下吃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窦茯苓有些萎靡的深思被这道莫名的声音唤醒。她循声回头,却在堂后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眉眼深邃,双眸锐利,作披发左衽的打扮。明明是个匈奴人,却说得一口极地道的汉化。窦茯苓记起他便是十几日前在沃野有过几面之交的那位匈奴商人。
窦茯苓一凛,瞥了眼隐于暗处的那两位小将士,坐直了声,颔首应道:“辛隹。”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码字BGM:周志华《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