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长安传来栾徽风同韩鄢一并不见的消息,窦伏婴心力憔悴。
窦茯苓不见后,他当即盘查了那个擅离职守的小将丁未。只是这丁未实则是窦茯苓遣了去庖厨填肚子的,除此,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真可疑的却是同窦茯苓一并不见了的尹辰。
窦伏婴正要彻查当日所有投宿驿传的旅人商队,倏地想起窦茯苓提及萧青之时曾疑虑关内有同萧青接应的安装,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一面吩咐属下彻查并州境内尤其是朔方境内的所有过路文书,一面亲查朔方县,终是在一日后探寻到了那连夜离城出关的匈奴商队的踪迹。只是当他带了人一路沿着痕迹追至高阙塞,那匈奴商队已早先一刻出关离了大新国土。
窦伏婴心头一阵无力,若眼下他追出高阙塞进入匈奴,那么在北境竭力压下的动荡将会因他此举一举爆发。他的确恨不能当即点兵出关,同那匈奴酣畅淋漓地血战一番,只可惜眼下无论匈奴,还是大新,都在卯足了劲等着一个足以引起开战的导火索,却谁都不愿迈进一步,成为先踏入雷池的那一方。
无论目的为何,战事终究不会是百姓所愿见到的。连匈奴都明白的道理,大新没理由不晓得。是以先前韩鄢同北地文臣武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压下濒临爆发的战役。乌孙远在西域,同大新隔了数个西域小国,卫谚出使,并非全然为了借兵,更多的是为了借乌孙震慑匈奴。
若当真山雨欲来,也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开战。窦伏婴军中历练多年,怎会不知军心民心于一场战役中的作用?
策马回到建章营的路上,窦伏婴决计将窦茯苓尚在人世的消息递给萧音,再请萧音在栾徽风面前探上一探,若可以,他便能以匈奴人侵掠北地,劫人出关为名出兵。
既然要战,那引战的矛头绝不可以是他窦伏婴领兵进入匈奴境内而被察觉在先。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料到栾徽风不在长安。忽而接到了舞阴公主的消息:战。
望着手中那张只写了一个字的布帛,窦伏婴负手走至身前跪地的士兵面前,沉吟:“名字。”
那士兵似未料到窦伏婴会有此问,身形微微一顿,才又应道:“尹巳。”
闻言,窦伏婴信手将布帛丢入火中,回到帐中的主位,打量着面前士兵的容貌,徐徐道:“想来那尹辰便是你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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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茯苓随沮渠離于马车内相安无事地颠簸了五六日。这日,商队于入夜前停在了大河边的一处高坡。随行的匈奴商贾皆随身带了毡布被裹,这些时日,若商队遇不上聚居的部族村落,便如今日一般,选一片安全一处就地安营扎寨。
沮渠離倒无需亲自过问这些小事,便围着窦茯苓转。经过了这几日的休整,窦茯苓恢复了些许力气,便懒得理他,略过沮渠離径直便坐到了河畔的那块大石上。
草原漫无边际,目光越过眼前的大河,所见的便是远处仍留着些许霞光的天际。长风万里,临河而坐,她能听到身后大风吹过毡布的猎猎声。她仍穿着汉家衣袍,宽袍广袖被大风鼓起,拂过她的面颊。
肩头倏地一沉,未几,便有洋洋暖意传来,将呼啸于草原上的寒风隔绝开来。
“汉人衣裳单薄,迟早换下的好。”沮渠離走至她身侧,随她一并朝西望向远处。
肩上的披风沿着窦茯苓挺直的背脊渐渐滑下,落在她身后的石上。窦茯苓淡淡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又望向西方。不过片刻功夫,先前的那片霞光便消失了打扮。
“我是汉家女儿,自然该穿汉家衣裳。”
沮渠離古怪地望她一眼,嗤笑一声,伸手将她身后的披风拾起,系回到自己肩上。
沮渠離离开后,守在她身后的匈奴女孩子便走上前来,用生疏的汉话对她道:“晚上,太冷了,回去吧。”
这个匈奴女孩子名唤阿雁。自沮渠離在箱笼中发现了他后,便在商队里寻了个能说汉话的女孩子照顾她的起居。阿雁瞧起来约莫二十四五岁,只是匈奴人大多面显老相,故而窦茯苓暗自猜测这个阿雁同自己年纪相仿。那沮渠離瞧着也有三十四五的模样,但她从阿雁口中套出话来,实则他也不过二十九岁。
倒是与卫谚一般年纪。
见她不答,阿雁的眉眼之间染上了一分急切,指了指沮渠離的方向,磕磕绊绊道:“回去吧,不然他会不高兴。”
无奈失笑,窦茯苓拢着衣襟,从石上跃下。阿雁来到她身边几日后她便瞧出来了,阿雁很听沮渠離的话,故而她也极少同阿雁说话。这几日的大多时间里,她都只是静坐于一角,不发一言,用双眼与双耳观测着周遭的环境。她料得不错,萧青的确畏惧沮渠離,有沮渠離在她身边,萧青便只敢在远处望上几眼。但她确信,若自己真寻了个空子逃出这军队似的商队,一旦脱离了沮渠離,萧青便有胆子再将自己捉回来,藏得更深。
离得近了,窦茯苓捉住阿雁的胳膊,道:“今夜,你还要同我睡。”
阿雁伸手在窦茯苓额头探了探,又将她拉至灯影下,借着帐内透出的昏黄光影仔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过了许久,方才颔首:“好。”
当初萧青随沮渠離藏匿于朔方驿传,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她的饭食里下了药,将她带到了匈奴。她以为自己不过睡了一夜,还道阿兄见她失踪后竟不曾追来;阿雁却告诉她,他们一行出关已整整八日七夜,这百余个时辰里,她皆躺在那狭小的箱笼里,悄无声息。
初闻,她着实惊恐,这整整的八日七夜,自己竟毫无知觉,不知那萧青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定然下了猛药,致使她从这长眠之中醒后,周身乏力,直到二十日后的眼下,到了夜里,仍不时发些低热。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商队内并无多余的毡布帐篷,沮渠離便将她安置在了自己帐中。沮渠離对她的这一份情谊来得莫名,却真真切切,且匈奴惯来不喜中原礼俗,她自然不信沮渠離是个能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借着生病的由头,才勉强将阿雁拉了来陪自己睡觉。
阿雁夜里睡得沉,又喜欢打鼾,如此几日下来,窦茯苓的面色愈发不好了。也不知是否这个缘由,沮渠離突然命商队加快了脚程。窦茯苓看在眼里,心底的疑惑却愈发高涨。
“怎瞧着我入神?发现我的好了?”沮渠離掀开车帘,正对上窦茯苓探究的眼神,勾起唇角笑了。
闻言,窦茯苓倏地敛起双眸,侧首向窗外望去,不去理会他那些癫狂之语。尚未来得及舒出一口气,腿上突然一沉,是沮渠離扔下的马鞭。
见窦茯苓伸手拾起马鞭上下瞧着,沮渠離问道:“可会骑马?”
窦茯苓稍加思忖,随即颔首:“会,但骑得不好。”
“足够了。”沮渠離未理会她的犹豫,转身吩咐从人牵马来。
这十多日的相处,窦茯苓知晓沮渠離这厮惯爱想一出是一出。吃不透眼下这又是什么变故,窦茯苓支起腿,跟着沮渠離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还未稳住身形,忽而只觉脚下一空,却是被沮渠離抱下了马车。她心底一惊,一把推开他的胸膛,那沮渠離便也顺势将她放在地上。
许是马车坐久了,又或许是身子未好全,窦茯苓双腿发软得厉害,
瞧着她惊魂甫定的模样,沮渠離将双手背于身后,耸肩笑道:“这是何苦,不与我亲近,难道要同那萧青?”
说着,沮渠離眉眼一挑,向窦茯苓身后望去。窦茯苓知晓萧青便在他二人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我早瞧出来了,那个萧青不得你喜欢。既如此,左右没得选,不若入我帐中,我能将你照料得很好。伏苓你意下如何?”
不及沮渠離话音落下,窦茯苓愤愤剜了他一眼,沉声道:“初时我便说过,我有丈夫!”
“行啊,那你夫君是何人?怎从不见他来寻你?嗯?”沮渠離扬眉,笑望着她,眼底尽是成竹在胸的得意。
窦茯苓眉头紧蹙,抿了抿唇,见沮渠離始终用那副神情望着自己,撇开头去,将那已在嘴边的名字费力咽下。她眼前的这个人,绝非寻常商贾。这些近一月的日夜相处和悄然观察,她早发觉这一行商队里里外外皆透着古怪。沮渠離虽年轻,这儿所有的匈奴商人却皆对他唯命是从,面上俱是恭敬惶恐,连阿雁这个看似不相干的别家女眷,都有些怕他。哪有商队是这样的?即便是东家之子,也不会在自家的商队中拥有如此威信。
这样的威信……怕是出自匈奴王廷。连辛隹这个名字,恐怕都是假的。
如此,卫谚的身份却不便让他知晓了。若他真是匈奴的将军,以而今形势,必然会与窦伏婴、会与卫谚对阵,一旦叫他知晓了自己同大新将军、大新丞相的关系,必然会被扣下为质,以此要挟窦伏婴与卫谚。
她不知自己在卫谚心底究竟是否值得以江山作凭,但她决不能让自己成为大兄和卫谚的拖累。
唯一担心的,是知晓她身份的萧青。只是先前萧青为了得到她已在沮渠離面前替她胡诌了个身世,往后应也不会再出面做些打脸之事。
她想了想,回道:“我夫君不过是个无名百姓,若要出关寻我,还需经由乡啬夫向上头申请过所。再等月余,他应就能出关追上我了。”
沮渠離唇角微微勾起,闻言嗤笑一声。比起她的话,他倒更愿意相信萧青的那套说辞。
“近日要下大雨,我们骑马会快一些。”伸手将窦茯苓抱上从人牵来的骏马,沮渠離又笑着堵住了她的欲言又止,“我寻了商队里马术最好的人与你同骑,不会骑马也不必担心。”
语罢,窦茯苓便觉马背一沉,身后又坐上个人来。
“本想与你同骑,但知你不喜同我亲近,伏苓,我从未对谁如此上心。”沮渠離一手扯过缰绳,一手拍了拍马脖子,又扬首对窦茯苓身后那人道,“好好看护她!”
身后那人寡言,只是略略颔首,便从沮渠離手中接过缰绳,驱马向前。沮渠離转身利落上马,当即命人舍弃马车与辎重货物,只拣些轻便行礼货品上路。
马队出发,扬起阵阵尘土。身后那人从她身侧伸出双臂,粗粝的手掌紧握着缰绳,用自己的臂膀与胸膛将她护在安全又稳妥的位置上,克制而守礼。马蹄纷杂,大风呼啸,种种杂音入耳,忽有五个字自身后飘入她耳中。
“女君,冒犯了。”
字正腔圆,是极地道的汉话。
作者有话要说:窦伏婴:这他妈又是什么人间疾苦,摊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