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单于突发骤疾,由长子沮渠雓处理王帐一应事务。
这不过是王帐为安民心传出的王命,而老单于究竟如何,只有沮渠雓才知晓。窦茯苓被沮渠離安顿在了自己的府邸之中。困于王廷的数日里,她想着法子与尹辰联系,却是想要的消息尽无,不相干的消息塞了满满一耳朵。
匈奴人大多不拘小节,沮渠離府邸中的侍女,平日里觉得她听不懂匈奴话,便当着她的面瞧瞧嚼了许多舌根。只是这些匈奴女不知,关内建章营中不乏精通匈奴语者,尹辰便是其一。实则驾马赶路的这些时日,窦伏苓偷摸着从尹辰处学了些许匈奴语,故而能囫囵听了个大半,亦知晓了整座王廷人心惶惶——不少王廷众人猜想那老单于已非寻常骤疾,而是真的要撒手人寰,消息不知从何而出,只道而继任单于沮渠雓是个急性子,接了担子的头一遭大事便是恨不能即刻与大新开战。
果真,不论到了何处,百姓总是不愿开战的。
许是真的要开战了,白日里皆不见沮渠離的影子。窦伏苓被困于户牖之间,往来不见几多人,只有一众匈奴女暗自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若说外貌,匈奴的确鲜少有如她一般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貌美女子,只是所谓古来帝王好美人,这儿既然是王廷,则定然会有美人,窦伏苓料想能令匈奴女侧目的,不过是她那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扮。
她一直不愿换下那一身汉家衣袍。便从商队中寻来从关内带来的布匹,辛隹的身份不过一个幌子,沮渠離并非真的商贾,亦无经商之心,险些将那些丝绸弃如敝履,所幸叫窦伏苓裹在身上一路带了来。沮渠離将她软禁于此,初时几日她想了无数种出逃的法子,试图与尹辰联系,只是未行几步,便被那些剽悍的匈奴女给堵了回来。窦伏苓心神不宁,心悸不已,自知不能再这般仍有自己胡思乱想,只得便强迫自己耐着性子依样画葫芦用那些个丝绸缝了些上衣下裳出来。虽不得章法,却到底瞧得出一些交领右衽的模样,亦正好令她得以换下身上唯一的汉家衣袍。
人人都道二王子沮渠離又疯了,这回径直从中原带了个疯女人回来。
日升月落,如此又是月余。仿佛转眼之间,窗外便响起了蝉鸣,扰得窦茯苓入眠不得。她睁开双眸仰面卧于榻上,待侧耳细听,那蝉鸣却又变得气若游丝,再一瞬,便消失不见。窦茯苓缓缓吸了口气,静卧片刻,方才想起自己身处匈奴王廷,哪儿会在此处得见那中原枝头的鸣蝉。
去过离乡之苦,她竟在如此情境下方才体味到。
连着数月被强制压于心内一角的愁思倏地一瞬便被这小小鸣蝉勾起,继而蔓延至四肢百骸。窦茯苓再无法安稳躺着,索性披衣起身。匈奴偏北,中原的这个世界,便是夜里都能熏得人微微发热,又如何需要再添外衫?
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人语声打破了夏夜的寂静。窦茯苓正欲开门看个究竟,那门却在她伸手的片刻被人从外头打开。她伸出的双手滞于空中,隔了门框,瞪着双眸望向外头凭空出现的沮渠離。
数日不见的沮渠離似连夜赶路而来,此刻方才匆匆从马背上下来,仍不停喘着粗气。他见窦茯苓只罩了件外衫,眼风便往屋内四下瞟去,见一侧架上叠了他从前备给窦伏苓的匈奴衣袍,便伸手取了其中最厚的外袍与皮革,兜头兜脑地将她罩住。
眼前的光亮骤然消失,窦伏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愣,才要伸手拿开覆了满头满脸的衣裳皮革,却倏地被沮渠離牵住了手腕。她奋力挣了挣,腕处传来的力道却愈发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大新宣战!新单于命我领军镇西,你必须随我入营!”未几,一道急促的声音沉沉传入耳中。
沮渠離语罢,见窦伏苓闻言身形微滞,再不作势挣脱,只以她心有所动,便牵着她的手腕要引她出去,却不防一时未拉动,在转身的刹那顿在了原地。
沮渠離讶异地回首,见窦伏苓仍稳站于原处,思及她的中原身份,一时心下复杂,竟失笑:“如何?天不怕地不怕的伏苓,竟害怕入军——”
话未说半,他却突然发觉掌下纤细的腕子在微微发颤。沮渠離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当即伸手稀里哗啦地扒拉开遮了窦伏苓面庞的皮革,待瞧清她的面容时,心头无端倏地一颤。
平日里张扬俏皮的眸子含了隐隐的水光,映出四下游走的火光。分明是垂泪的模样,她却抵死抿了唇,见他骤然掀开了皮革,她顺势撇开头去,好似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沮渠離心头竟有些不是滋味,匆匆用皮革掩了她的容貌,再不容分说,用一记手刀打晕了窦伏苓,携着她便往府邸之外而行,步履凌乱,仓皇间连她掉了只绣鞋都不顾得,直直往马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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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西沉,东方欲晓,正是一日最黑暗寂静的时刻。绵延起伏的城墙矗立在一片平原之上,在幽幽月影之下宛若一尊盘踞俯卧的巨兽。城墙上守城的小吏百无聊赖地盯着城门双阙下晃晃悠悠的灯笼,正在数着数儿盘算着它还能亮多久,一阵马蹄儿声由远及近地撞入耳中。
那马跑得极快,须臾,那守城小吏便见一人策马而至,携着阵阵风沙,于城门前堪堪停下。他紧了紧手中长/枪,垂眸望着下头的玄衣男子,朗声问道:“宵禁!何人?”
那男子闻言,却并未下马,只匆匆向上亮出了手中的物件。小吏不以为然地眯了眯眼,正当此时,晨光熹微,破晓而至。借着渐显的天光,那人手中的物件散着清光。小吏心头无端一跳,正要上前再瞧个明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女声,似含了无尽威严,压得他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放行!”
他缓缓回身,正匀了气要呵斥身后那随意上城墙的妇人,却见妇人身后恭恭敬敬的人影好生熟悉——可不是令尹么!
……
这是并州腹地的一座小城,因不在官道上,又不通水路,鲜少有外地行路至此。前日刚放行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今晨又遇了这么一遭,守城的小吏觉得稀奇,便想同僚多说了几句。回首的刹那见着令尹乌沉沉的面孔,嘴边的话尽数被噎了回去。
令尹瞧见他变幻莫测的面色,一张脸又沉了十分:“是长安来的贵人,其余的莫问,也莫听。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他一面沉声说着,一面向身后望去。城墙上守城的小吏们见平日里最爱显摆官威的连令尹都得小心翼翼成这个模样,当即收了心思,转过身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于众人数十步开外的,正是栾徽风与才被放上来的韩鄢。
晨光熹微之时,穷乡僻壤之处,竟难以寻得一处密谈的屋舍。事急从权,韩鄢顾不得此处仍站满了外人,向栾徽风行礼后双手呈上了前夜里莫名收到的字条:“末将奉陛下命护殿下至此,于昨夜收到此物,请殿下过目。”
栾徽风眼风凌厉,冷冷地扫过韩鄢手中的信笺,无端勾了勾唇角。一模一样的信笺,前夜里她亦收到了。内里不过寥寥数字,却将眼下北境局势说尽了。战起朔方,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事,既然被舞阴公主用暗卫送至她手中,也会被送至韩鄢手中,窦伏婴手中,甚至卫谚手中。
栾徽风还记得,当她放下信笺的刹那,心头所想竟不是为战祸而沉痛,亦不为萧琅所遇境况而揪心,更非顾虑前后战局,却是。天不亡大新,这个王朝究竟何等有幸,竟能托生出舞阴公主这样的人物?
她什么都料到了,什么都替他们这些后辈做好了。有先辈如厮,他们如何能推脱其辞?唯有奋勇前行尔。
栾徽风未接过韩鄢呈上的东西,只是反问:“你打算如何?”
韩鄢兀地抬首,脱口道:“殿下已知道了?”
眸色沉沉,氤氲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正撞入栾徽风眼眸中。
栾徽风吸了口气,笑问:“知道什么?开战,还是你从长安一路随孤至此?”
韩鄢默了默,思量片刻,正色道:“请殿下准末将前往云中。”
云中为并州与匈奴接壤之处,只是匈奴王廷偏西,而并州又山多地贫,是以相较朔方,历来少有两族大战,故而自前朝始,历任上将军及亲兵皆戍于朔方。不过朝廷将边防重心安在了朔方,便在并州添了多一倍的守军,以此慑敌族,安民心。韩鄢在这个节骨眼儿弃朔方而选择了并州……
栾徽风眉峰微挑,正当要开口再问,又听韩鄢续道,“并州并非安稳之地,末将斗胆,恳请殿下回长安。”
闻言,栾徽风却是眉头紧蹙,低声打断了他:“孤与你同行。”
既然走到了这儿,哪还有回去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