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星坠于野。
呼啸的北风卷起茫茫原野上的风沙,携着战场的肃杀之气直冲脑门。
执枪戍守在营地边缘的中年士兵趁着轮岗,将长/枪依在身上,不住地哈着气捏着自己冻僵的双手。天寒地冻,这些微带着暖意的水汽叫北风一吹,当即冷得能借出冰晶来。
士兵不再徒劳舒缓双手,将位置让给前来换防的同袍,缩着脖子与同伴小跑至自己的营帐。
冬日的平旦,最是难捱。
“近日便要终战,可是真的?”同行的是个不过十五六七的少年郎,额角挂了道殷红的疤,正是半月前与匈奴交锋时留下的。四下清寂,呼吸可闻,少年郎便压低了声儿,问向自己的前辈。
中军大帐里此处甚远,眯了眼,只能依稀瞧见个如豆光亮。中年士兵朝着打仗的方向望去,须臾,又叹了口气:“那又如何?”
少年郎未留意前辈口中的,言谈间带了些许跃跃欲试:“都说上将军布局已久,此番若战,必能得胜。待到归乡之时,兄弟姊妹定不会再看轻于我。”
中年士兵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默了默,片刻,又聊以□□地笑了笑。
谁不是从血气方刚的年纪过来的?上将军只有一个,而如他这般的士兵却千千万万。也曾想要衣锦还乡,可从军第二年,家就在战祸中被匈奴的马蹄踏没了。十四入军营,到如今四十了,他仍是个孑然一身的小小兵吏,而大新与匈奴的往来嫌隙,也一如昨日。
大半年前匈奴老单于薨逝,北境维系了近十年的太平再难以为继。年轻的单于沮渠雓勇猛又好战,征北将军不得不宣战以占先机。自此,绵延数百里的北境又被卷入漫漫战火。宣战后的第七日,先锋营回报匈奴大军逼近并州,竟是弃沃野千里的朔方而不顾了。正当并州一片兵荒马乱之时,宣战后的第七日,本该在长安的上将军突然现身云中;隔日,一道落了太后凤印的懿旨从中军大帐传出,上书并州一应军务皆交予上将军。
虽是临阵空降,并州的一应官吏士卒却无一对着这一道懿旨生出异议,反倒是因为上将军的现身而暗自缓了口气儿。
未出几日,那匈奴的沮渠雓竟当真亲率十万大军轰轰烈烈地来到了云中之外。大抵连沮渠雓都未料到这个节骨眼儿,韩鄢竟出现在了云中,这才将一场数日便可了解的战事拖了半年之久。这七八个月内,中原匈奴往来摩擦不断,却尽是些小打小闹,从未给个痛快。士卒打得憋屈,无不渴望着能有一日同匈奴酣畅淋漓地战一场,再不惜命。
与身侧的少年郎不同,中年士兵的心底里始终有一股子气儿。族中老小尽失,若有生之年眼见着大新铁蹄踏破匈奴,也算不枉多活的这二十余年。
不过借着自己多吹了几年的北风,便在后辈面前装起了深沉,但他心底里门儿清,若真当了战场,对上了匈奴铁骑,如他这般的大新士卒必将拼尽全力,便是命殒沙场也在所不惜。
夜色浓重似墨,偌大的兵营陷入无边又诡谲的清寂之中。那中年士卒与少年郎不知晓的是,在他们换防的片刻,借着夜色的遮掩,无数士卒跟着骑兵营精锐着了夜行服,悄然离开了大营。
中军大帐一侧另设有几座帐篷,上将军身边的几位亲随与副将惯常便宿于此。夜色朗朗,却无一人有入眠的心思,皆聚于中军大帐之内,共同等待着先锋营斥候传回的消息。
“先前那一战瞧着甚是惨烈,那沮渠雓只当我们尚在休养生息,定想不到此刻会有精锐先行攻营!”
“非也。且看沮渠雓这半年的布局战法,恐身边亦有懂得用兵之道的谋士,切不可轻视了。”
“……沮渠離也随他哥东征了?不曾听闻啊,先前暗探的消息不是道沮渠離被派往西处大漠了么?”
“若说沮渠雓身边的谋士,先帝北征之时的确只有一个沮渠離尚能入眼。但近十载过去,这期间谁又说得明白呢?”
“的确。老单于的幼弟左贤王近些年长开了,鬼主意同沮渠離一般多,亦不容小觑。不过而今他捏着零星几个匈奴碎兵镇守匈奴王廷,正对上我朔方大军,暂时倒不足为惧。”
韩鄢坐于军阵图前,一手轻轻敲击着眼前的沙盘,一手支于颔下,敛眸听着诸位将军副将的你来我往,心底细细掂量着此次派兵夜袭的诸多可能结果。
纵然这些时日他同眼前的诸位同袍不眠不休几日几夜,千思百虑地将所有的可能都排布了个清楚,可眼下他的心底仍留了份不安。
那是十数年金戈铁马、戍守边境留下的直觉。
他换了个姿势,顺势瞥了眼沙漏上的时辰,估摸着眼下那先锋营大抵才接近国境,随沉沉抒了口气,起身走至帐外。
韩鄢走至近前,向栾徽风躬身行了一礼:“更深露重,还请殿下注意身子。”
本是寻常的关切,只是从人说得,天子说得,身为上将军的韩鄢却说不得。
栾徽风瞥了他一眼,又极目远眺,望向先锋营离去的方向:“你说……沮渠雓发觉自个儿的粮仓与后营同时被烧了,回有何反应?”
韩鄢直起身,沉吟道:“若是沮渠雓,自然当即点兵杀回来。但眼下他身边有个谋士……却不好说,需等斥候传回消息,再做应变打算。”
栾徽风颔首:“很久没见着这般黑的夜了……”
这便是他们故意选择今日派兵的缘由。连日的风雪,肃杀了天地间太多的生息。借着夜幕遮掩,那些先锋营的士兵能做出不少动静,混淆匈奴试听,教他们以为大新倾巢而出。若能趁乱斩杀一二大将。而他们此行最紧要的,是探求匈奴大军的底细与沮渠雓身边的谋士身份。
她同韩鄢初至云中的时候,正逢匈奴大军压境。她本想用太后懿旨令窦伏婴派兵支援,却被韩鄢一手制止。而这七八月内的数次小打小闹,也渐渐令云中的众人生疑。夏日里那匈奴定然是看准了云中守备寻常,故而来势汹汹,只想着尽快吞下并州云中之地。只是他们却未料到临阵冒出个力挽狂澜的韩鄢,叫云中成了块弃之可惜食之又无味的鸡肋。沮渠雓定然不甘心同韩鄢在此耗费时间,那么,他会否早已悄悄将兵力转移回至朔方之北?
愈是这样,大新便愈要闹些动静,令沮渠雓身边的谋士察觉云中藏了大新的大半兵力,引匈奴大军回到云中之地。否则,一旦沮渠雓与左贤王的兵力汇合,朔方必然吃压,而于西境镇守了半年之久的沮渠離必会领兵南下。
朔方之战已在生死存亡之际,窦伏婴领兵数次大败左贤王,而今那左贤王遁走王廷,只等与沮渠雓大军汇合,联击朔方。
只是这般,云中的压力便会骤然加剧。
“上将军可有想过,单于王身边的谋士会是谁?”栾徽风临风坐在高高的石阶上,骤然开口。
韩鄢不解地望向她,思量片刻,遂沉吟道:“初至云中,并州各处军营内均有大半,后得征北将军传信,方才知晓是醉乌草之故。醉乌草虽毒,在北地却极为常见,不存在军士大规模误用的情况,故而末将曾疑心是匈奴人设下的计谋。”
栾徽风颔首:“匈奴风物并无醉乌草,故而熟悉醉乌草的,必然是北地之人。”
韩鄢愣了愣,须臾,单膝触地,对着栾徽风抱拳颔首:“望殿下明示。”
栾徽风看着他这般模样,倏地笑了,借着,她缓缓说出二字:“萧青。”
韩鄢猛地抬首。栾徽风笑意盈盈地望向他那漆黑的双眸,续道:“我以为上将军知晓。”
“征北将军曾道萧青出没于北地,末将死罪,竟不曾——”
“我亦是推测。”栾徽风出言打断他,知他大抵未料到萧青竟真能如此肮脏不堪,便又问,“不知上将军年方几何?”
韩鄢不防栾徽风倏地将话题一转,转到了这上头,本就不善言辞的人更是寻不到嘴巴,竟怔愣许久,直至栾徽风又发出个疑问的“嗯?”来,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至下月,满二十又五。”
栾徽风笑了笑,喟叹:“赤子之心,最是难得。”
之于眼前的这个韩鄢,她从前的印象不过是那一封又一封从北地传来的奏章,以及些莫于细微处发觉的神思;直至这临战的大半年,她方才真正走近其人。
是她这些年来游走前朝不曾见过的赤子之心,赤忱而热烈,无论何处,总有着青年令人艳羡的血气与朝气。即便面对的是昏睡大半、士气低落的并州大军,她亦从未在他身上感到分毫的倦怠与不甘。
这样的心,数十年前她亦见过,在萧晋身上。
可萧晋的天下不止北地,更有远阔的山河、逍遥的人间。而韩鄢,却是生而属于北地。
韩鄢默然不言,栾徽风又道:“世人皆惧断肠物,不见最毒在人心。上将军于北地待久了,不知长乐未央之中,最可怖的,是人心。萧晟一脉的心,都是黑的。若有一日于沙场上见了萧青,你切莫手软,径直杀了。”
栾徽风的声音缥缈,却字句有若重锤,落于韩鄢心底,竟教他一时透不过起来。
栾徽风见了,起身虚扶起他,一时亦有些不忍。赤子之心,确然难得,只是韩鄢居于此位,却未必是好事。眼下战事吃紧,长乐未央最看紧的便是他,可总有一日,北地会重归安宁,再无战事。总有一天,他需晓得他的世界里,不止有北地。
依凭军功而立身,可战争却是百姓与朝廷最不愿见到的,这便是武将最大的悲哀。
栾徽风长姐般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待云中战事了,上将军不防多想想。”亦算为自己某个好去处。
东方的天际微微泛了白,栾徽风却有些乏了。正欲抬步,身后的韩鄢忽而开口,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末将得令。”
委身异族、谋害同胞之人,他若见了,必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认清世界的晦暗之处总是很痛苦的,韩鄢加油啊!
大姐大栾太后在先教韩小弟做人。
韩小将军的相思之路太苦了。
最近又给自己挖了个坑:《长风明月》。
教坊大娘子和长安小郎君的故事,真真正正的大姐姐教小弟弟做人。会是一个小短篇,有兴趣的小天使戳一戳我的专栏加个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