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雷,不得好眠。
又或许是心底藏了事,未过,窦伏苓便睁了眼。出关至今,竟已近整整一年。
去岁初夏,从匈奴王廷至此西境边陲,又是月余的行军路程。待大军驻扎安顿后,沮渠離竟当真还记着自己先前那句“待你口中的三月之期一到,若你那中原夫君并未追来,我便娶你”,将她安顿在了自己帐中。
一路的兵荒马乱,到了这时又要对付身前虎视眈眈的沮渠離,窦伏苓好气又好笑,思来想去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何长处,竟叫单于王的亲弟弟给盯上了。
匈奴的兵营同中原又有诸多不同,也不知沮渠離从何处寻来了会些许汉话的女奴随侍于她身侧。说随侍终究还是好听了些,那女奴将她看得甚紧,见沮渠離将窦伏苓收入了自己帐中,二话不说便要上前替沮渠離剥了窦伏苓那一身的汉家衣裳。窦伏苓怎肯如她所愿,二人你追我躲,险些将沮渠離的大帐掀了。待沮渠離听闻动静赶来,只见二人分立于帐内,窦伏苓手中还握着方才同女奴斗勇时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木棍。
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沮渠離心底当即有了计较。他朗声大笑,随即欺身上前,凑到窦伏苓身前,迫得她微微后仰。男子气力到底大出许多,他抬手便抽去了她紧握于手中赖以防身的木棍。那女奴见情势微妙,早已悄然离开。窦茯苓怒视着他,趁沮渠離回首扔木棍的功夫,极快地取下髻间骨簪,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可当她见沮渠離再回过头后眼底闪过的一抹讶色时,心底便生出了悔意。她惜命,而她的命之于沮渠離一无是处,这样的威胁他压根不会放在眼中。如此情境,她该如何收场?
她的那一丁点儿犹疑之色并未逃开沮渠離的眼底。只见他笑意渐浓,窦茯苓脑中一热,只顾着将骨簪凑近自己的脖子。心底天人交战之际,却见他迈步走来,径直略过她,四仰八叉的将自己放倒在她身后的床榻上,一脸的慵懒惬意:“躺躺。”
窦伏苓一窒,双手有刹那的失控,指间的骨簪倏地滑落,锋利的簪尖微微破开她莹白的脖子,带了几滴血珠子,碎成几段。“嘶——”窦茯苓倒退着捂住脖子,因这尖锐的疼痛,方才回过神来。
见此,沮渠離索性又翻身坐起,凑到窦伏苓跟前,眉峰微挑,出口便带了些调笑:“还是……伏苓想做些别的?”
窦伏苓眉头紧蹙,又后退了数步。
正当此时,寒凉的夜风掀起大帐,带了股匈奴特有的羊膻味,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儿冲入鼻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胸腔翻滚,胃内更是一阵痉挛,窦伏苓一手掩嘴,再顾不得半卧于榻上的沮渠離,掀开帐帘匆匆跑了出去。
待沮渠離循声跟过来时,她已在帐后的僻静呕得天昏地暗。见她这个模样,帐后僻静一角怔了怔。此处背风,待顺了气儿,窦伏苓亦怔了怔。
“伏苓这是……中原人闻不得膻味儿?”
闻言,窦伏苓回身愣愣望着沮渠離,将疲软的身子倚在支着营帐的木杆上,腾出手来抚过小腹,心中惊疑未定。沮渠離见她这个模样,却也不在意,当即将她抱回帐内,吩咐左右寻了军医来。
匈奴的医者并不兴望闻问切的路数,与中原很是不同。因匈奴是个马背上的民族,那些医者平日跟在军营里处理跌打损伤很是在行,遇上眼下的境况,却是生疏得很。连脉都未诊,单凭你来我往的几句问话,心底便计较着惯常的经验有了定论。又因窦伏苓是沮渠離帐内的,包扎了她颈上的伤后便不住地朝沮渠離行礼恭贺。
沮渠離回望着她,神色复杂。待医者离去,窦伏苓也顾不得许多,兀自犹疑道:“不诊脉……便可断定?”闻言,沮渠離倏地凑近了她,一对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郁结的眉头似酝酿着道不明的诡计。
一阵淡淡的血腥气传来。
窦伏苓撇开头去,强压下喉头的吐意,本还紧张着的心却突然顿悟:沮渠離身上带了伤!
大抵中原医术,还未传播到这塞外之地来。事已至此,却是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实则她的身子确然起了异样,但是她只以为是这月余的颠簸与心惊之故……思及此,到底还是有些信了。可一时之间她却毫无初为人母的欣喜。窦伏苓缓缓阖上眸子,这个孩子为何,为何要在这时候来呢?她连自保尚且困难,又该如何护住这个孩子呢?
却也是有些好处的。
因萧青之故,那沮渠離一直不肯尽信她的妇人身份,眼下肚子里揣了个小的,他倒是不得不信了。许是身上的伤,又许是身为王族的骄傲,迫使他不屑于对着一个怀有身孕的汉女用强,沮渠離很是冷了她一段时日。连着那女奴,对她的看管也松懈了几分。便是在这时,她寻到了乔装成马奴的尹辰。
那已是寒风乍起的仲秋时节。因在沮渠離帐中偷觑了数眼地形图,又有了尹辰连月来对营内布防的暗探,二人筹谋许久,终在年初,趁着夜色与大军点兵的片刻混乱,驾马逃离了困她大半年的匈奴军营。
出营往西而行,是广袤无垠的戈壁如此兵家争夺之地,怎会成为荒城?必是暗藏了工兵或细作。沮渠離的大军离那古城不过一日的路程,却从未派兵与之往来,那么城内的暗桩便定然不是匈奴人!
天光乍明之时,城郭上的双阙遥遥在望,窦伏苓心底不禁大喜——那是汉家建筑的型制!只是正驱马快行之时,耳侧却忽然传来一阵呼啸之声。竟是一支擦耳而过的匈奴箭矢!窦伏苓不寒而栗,回首望去,却见身后卷起阵阵尘土。大军拔营在即,沮渠離竟还能分出兵力来捉她!
还未回过神来,又是一箭袭来。尹辰飞刀替她挡开,却因臂上中箭失了力道,那本直奔窦伏苓而来的箭矢径直没入马后臀。马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痛楚,长嘶一声便仰起前蹄,窦伏苓一时不妨,径直从马背上滚落。
天旋地转间,后头的匈奴人便追击而上,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尹辰。待窦伏苓艰难地从黄沙中抬起头来,却见面前领头的正是一脸肃容的沮渠離。
一颗高高吊起的心坠入冰窖。她蹲坐于戈壁之上,艰难地瞥眼去瞧被匈奴人架住双手的尹辰,瞧见的却是满目刺眼的红。刹那,窦伏苓只觉一股乱气自胸口涌起,左右翻滚却不得而出。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扣住身前的地面,仰面愤愤瞧着高头大马上的沮渠離。因心头气急,竟被逼出了些许俾眤之态。
“沮渠離!我竟不知自己能有令你率军回头的本事!区区一个汉女,于你究竟有何要紧?前境战事都不要了,值得否?”
沮渠離面色沉沉,唇角却是微微扬起,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自然值得。”
如此破皮无赖之言,窦伏苓竟无言以对,从唇边憋出个“你——”字,还未多说,只觉胸口闷得慌,眼前亦不住地发黑。
沮渠離面色铁青,然而不等他再多说,只见她眼角隐含了血色,面色因气急而泛白,径直晕倒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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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窦伏苓醒后,她又回到了匈奴人的帐中。
身子沉得不受控制,她方才后知后觉到自个儿病了。
她的身子向来康健得很,自醉梦一场来到这世间,除却那惊蛰夜里瓢泼大雨浇出的一场发热,这些年里连小病小痛都少有。这一回却是前后用了月余的时间方才好全。
这一病,倒是让先前的孕信之言不攻自破。再对上沮渠離问询的眼神,窦伏苓心若止水,未觉尴尬,不过又陷入了如何脱离沮渠離的思量之中。只是不想沮渠離竟只将她上下打量数眼,便又在大帐一侧支了座小帐,将她丢了进去,再不顾其他。
这一通操作委实令人摸不着头脑,窦伏苓狐疑着沮渠離若不是同从前的窦伏苓一般被一个新的魂灵上了身,便是大军要有动作了。
思及此,窦伏苓心头一凛。若真是临敌,那么不同于前次的障眼法,沮渠離必然无暇分心顾及她!而沮渠離率军镇于匈奴之西,夕阳落日之处便是河西一带。自前朝开辟此道,便一直是汉家与西域互通有无之地。此地偏僻,若沮渠離的大军当真遇上了劲敌,便只有可能是从西域而来的……三十六国之兵。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叫嚣着——是乌孙,是卫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