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卫谚从帐中出来时,窦伏苓已倚在兄长肩头睡着了。四下里有巡检的兵卫,步伐齐整,声量轻轻。窦伏婴轻手轻脚地朝他比划着噤声,又向他勾了勾手。
卫谚步下主帐,至兄妹二人身前蹲下,深深望着窦伏苓,只见她眼眸阖起,眉头舒展,睡颜恬静美好。他叹了口气,伸手将窦伏苓从窦伏婴肩头揽到怀里,抱着她正欲离开,窦伏婴忽而小声道:“去我帐中吧。”
卫谚朝他颔首,任由窦伏婴他领着入中军大帐后的另一座帐中。
“如何?”看着卫谚将窦伏苓安置稳妥,窦伏婴轻声问道。因见卫谚面色沉沉,只恐是栾徽风为难了小妹。无论如何,还是该从长计议。他想了想,又道:“出去说?”
卫谚在塌边坐下,伸手替窦伏苓掖了被角,回首对窦伏婴摇头:“不必。”
窦伏婴望了望他,又看了眼窦伏苓。
卫谚:“三日后太后要带她回长安,长乐宫。”
“这……”窦伏婴挠了挠头,又拍了拍掌,“你应下了?”
卫谚不语。
窦伏婴一时气结,原地转了圈,闹出了些动静。卫谚瞥他一眼。窦伏婴叹了声,正纠结着,又听他道:“而今建章营何时换防?今日晚些时辰可否做个空出来?”
窦伏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时竟难以置信:“你这是……
卫谚朝他颔首,补道:“还需借匹快马。”
“你疯了!这么点时间布的局,破绽百出,太后如何看不透?”
“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被卫谚一噎,窦伏婴咬牙,咽下喉边的千头万绪万千言语,亦沉下心思,郑重其事道:“你暂且等等,此事交由我。你那侍卫也先借我一用。”说罢,便转身出了军帐。
卫谚目送窦伏婴离开,神色定定,似在沉思。待他回过头,却见窦伏苓正睁大了眼盯着自己,眸色清明,毫无睡意。
“何时醒的?”他微微一愣,很快又掩去先前的失神,想着她笑了笑。
“大兄带我们入帐中之时,我便醒了。”窦伏苓坐起身,她拉过卫谚的手,似恳求般仰面望着他,“卫谚,我会跟着太后回去。”
卫谚一怔。窦伏苓见他出神,轻轻晃动他的手臂,唤他:“卫谚?”
他回过神,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喟叹道:“其实不必,若你不愿,我有办法……”他停下,一时竟说不下去。眼下他唯一的办法,也不过带着她连夜离开朔方而已。
“太后那么厉害,我们瞒不过她的。”窦伏苓辩道。
“被她发觉是迟早,只需拖延两个时辰,我能带你离开。”说着,卫谚揽她入怀,紧紧拥住了她,“阿伏,信我。”
窦伏苓却挣开了他:“卫谚,你若真带我离开,那便是抗旨不遵,是要治罪的!就算能躲下去,你也不能这么一辈子都当个罪人避着朝廷,不值当的!”
卫谚握住她的肩头,灼灼的目光逼迫着她,压抑着沉声道:“阿伏,没什么不值当的。离开长安,我们一样能活得很好。”
“卫谚,你的心在长安,在这天下,你骗不了我。”窦伏苓直视着他,“你还记得么,三年前,诏狱里,我说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如若你所言,我的选择还会同三年前一样。”
卫谚深深望着她,眸色沉抑,并不言语。
“……太后带我回的是长乐宫,不是诏狱,对不对?”唯恐他不应,窦伏苓接连续道,“我们还有旁的法子,或许还需花些功夫与时日,但是……但是……对,还有舞阴公主……”
“卫谚,你那么聪明,我说的这些其实你都想到了,是不是?”窦伏苓捧着他的脸,逼他看向自己,“卫谚,你一直让我信你,此番你愿不愿信我?我会尽快让太后放我出宫。”
卫谚看着窦伏苓,不知如何开口。
他懂。窦伏苓说的这些,他如何不懂。他甚至能感受到栾徽风言下的相助之意。只是帝心难测,真令她就这么跟着栾徽风去了长乐宫,将来又需花许多心思将她从宫中带出。他寻了整整两年,才终于见到她,又用了一年有余,才回到汉土。知她在匈奴军中的刹那,他甚至想将一颗心剖出来去与沮渠離作换。眼下终于得以相守,可也才一月而已。他想他是真的被她被迷了心窍,匈奴走了一遭,连她离开身边一刻都忍受不得,又何谈此去长安,前路漫漫,及往后见不到头的诸多布置设局?
手边沾了些微湿意,窦伏苓看着卫谚,终于也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她不想令卫谚为难,却也不愿见卫谚这个模样。她咬牙,强忍着泪意道:“卫谚,你冷静下来,一定也赞同我说的,对不对?”
卫谚叹了口气,终是将她揽入怀中。
她伸手揽住他,往自己眼角抹了把,知他已应下,心底渐渐抒了口气。颈后沁入一股湿意,她拂过卫谚的肩头,又喃喃道:“还有大兄,他同大长公主好不容易才得了善果……我们所有人,一定都能过得很好。”
卫谚埋在她的发中,勉强出声:“阿伏,到了长乐宫,等我接你回家。”
……
窦伏婴布置妥帖,再回帐中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见帐内二人无言静坐,四下无人,他走近塌边,压低了声,朝二人正色道:“卫衣已去沃野接红栒,二十日后你们与他二人在并州汇合。”
窦伏苓面上犹带着泪,笑着对窦伏婴道:“阿兄,不必了。”
窦伏婴诧异地看着二人,不仅慢慢开口:“怎么回事?”
“明日我便去见太后,随她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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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前觉得看不见尽头,可真这么上了路,日子还是一日一日地流淌了过去。殿前的桃花开了又落,眼看着又将要长出新枝。窦伏苓坐在侧殿后的廊下,无所事事地望着重重的宫墙与天上的飞鸟。
“伏苓?木槿姑姑唤你去呢。”
来人约莫四十余岁,是长寿宫前殿的主事宫人白苎。
窦伏苓应了声,以为是来询问她新近研制的妆粉,便起身回道:“姑姑稍等,新制的面脂尚在屋内晾着,再过个把时辰便好了。”
“不必,是殿下寻你。”白苎打断她,看了眼她身上的攀膊,催道,“快去净面更衣,再随我来。”
窦伏苓知自己穿得随意,便朝白苎福了一福,便唤来红栒回屋梳洗。长寿宫侧殿后围了两处不大的院子,窦伏苓同红栒便宿在其中一座,处境比之长寿宫的其余普通宫人好上许多。
去岁她跟着栾徽风回长安,人还未进宫城,便被舞阴公主要回了长寿宫。卫谚所料不错,舞阴公主的确在她身边布置了暗线,亦存了一分保她的心思。这大半年她在长寿宫住着,不曾离开半步,倒是安稳周全。只是四年前她是从舞阴公主长寿宫出去的,因此宫内仍有不少旧人还记得她的样貌。纵然木槿对外道她是太后从长信宫指派来的新宫人,名唤伏苓,却仍不时有好事的小宫婢私下询问她同四年前那位窦夫人的关系。
同样的容貌,乃至相仿的手艺,无怪乎那些小宫婢天天话里话外围着她转。哦,这些妆粉膏脂,还是舞阴公主唤她做的。
三人行到殿前,待层层通报了进去,木槿很快便出门迎上来,对她道:“殿下舞歇醒后便一直唤你。”长寿宫内知晓她身份的人极少,木槿算是一个,故而不似其余宫人那般待她轻蔑。但也正是木槿的这一份热切,令她更确信自己在这座长寿宫内并无性命之忧。皇家贵胄身边的亲信哪个不是人精?木槿这样身份的宫人,她的态度,便足够代表舞阴公主了。
这一年正遇上个温暖的新年,眼下并不冷,可殿前仍挂着门帘,殿内厚厚的绒毯还未撤去,炉内吐着温热的香。舞阴公主半倚在榻上,头发又白了些。她的面色有些疲惫,半阖着眸子,抬手,摒去了伺候的宫人。去岁重阳后,她的身子便日渐垮了下去,好似一盏油灯,竭力照亮了汉土与西域数十载后,却终要面对油尽灯枯之时。
“殿下,伏苓来了。”木槿在一侧轻唤。窦伏苓敛了性子,依言恭谨行礼:“伏苓见过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舞阴公主朝她招招手,令她坐到自己身前:“明日上元,安阳会回宫。在长寿宫里闷了一年,明日你便随她去宫宴玩吧。”
窦伏苓本替舞阴公主揉着腿的手一顿,很快又回过神来,意识到宫宴是何等场景后,当即退开半步,朝榻上的迟暮女子深深叩首:“婢子不敢。”
四年前她在舞阴公主面前递了和离书,眼下在这长寿宫,她只能是宫婢伏苓,而非睢阳侯夫人。
舞阴公主垂眸看着她:“你同卫家三郎,有多久未见了?”
窦伏苓仍伏跪于榻前,不曾言语。去岁确信舞阴公主愿护她一命时,她也确信了此生再难离开长寿宫。谁叫违背了当年舞阴公主的命令,又回到长安来?谁叫她姓窦?
舞阴公主看着身前纤弱的身躯,叹了口气。这大半年里她总是这个模样,卖力地在侧殿后的小院里让自己活得更好,可又总像只小雀,不知何时便受惊了,半分不像从前她冒着端阳的烈日从武安侯府里带回的小丫头。思及此,她蓦的厉声呵斥道:“你还是孤认识的那个伏苓丫头么?若是,便抬起头来!”
许是这七十余载的光阴,从逐鹿中原的刀光剑影人心诡谲,到和亲西域的大漠孤烟开荒僻野,舞阴公主见过的人与事委实太多,她的情绪总是淡淡的,极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木槿不禁一愣,窦伏苓更是猛地一惊,闻言抬起头来。
舞阴公主轻咳几声,瞥见窦伏苓眼见清亮的泪痕,面上竟欣慰地笑了。
她道:“你还小,还有大把的年岁,不该同这死气沉沉的长寿宫一般沉寂。还是要鲜活些,更讨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