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伏苓被舞阴公主这一顿训诫,方才真正回魂。这一年她过得浑噩,及至眼下方才醒悟。从殿里出来,廊下的凉风激得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回到院中,红栒替她解下披风,正欲入内收拾,被她急忙拉住。她俯身一礼,讶得红栒险些连手中衣裳都掉了,忙不迭扶住她:“女君这是作甚?折煞婢子了。”
“去岁入宫时,我曾做过此生再不得出宫的打算。这一段时日我过得消沉,不曾考虑周到,拖累你随我在此无端蹉跎了光阴。”窦伏苓道,“今日幸得舞阴公主的训导,我方才发觉自己的荒唐之处。人生不得意之事十之□□,我不过接连在沃野匈奴走了一遭,可世上比我辛苦比我可怜之人比比皆是,我又有何理由沉溺于眼前的伤悲。人生在世,不就是时时为自己筹谋么?”
一年里窦伏苓的沉寂红栒皆看在眼里。眼下见她眼眸清亮,虽带了些红,却终于恢复了神采,红栒心底亦高兴非常,不禁更敬仰舞阴公主。
“女君想开了便好!我便相信女君一定能带着我出宫。不过,女君有何打算?”
红栒是在她随栾徽风上路数日后纵马追上来的,这沉沉浮浮三四载光阴,难得有她为伴。窦伏苓望着红栒,一时有些无法应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又有些惭愧,只能赧然地笑笑。带着红栒入内,她掩了门窗,悄声道:“我没有完全的打算,只能依凭殿下的意思一步一步走。”
说着,她看向红栒:“若我出了差错,你便寻个时机离开。你是卫氏的人,即便被发觉了,想必也不会有大碍。”
红栒愣了愣:“女君说什么?……婢子怎会做那般弃主之事?”
窦伏苓正色道:“我才说过,人生在世,本就应当时时为自己筹谋。你我同是爹生娘养的,没什么不同,不必将我视得比命还大。卫衣等了你许多年,我希望你同他能得个圆满。”
“嗳呀……”红栒不防自己的心思早被窦伏苓瞧了出来,耳际渐渐燃起一抹绯红。
窦伏苓笑了笑,又道:“我入宫已有一段时日了,卫谚再厉害,可长乐宫到底是后宫,他必然也有难处。今日殿下已准我露面,无论是他的布置还是旁的缘由,你可还记着从前大兄守宫门时留下的路子?替我送递封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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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上元,未及隅中,萧音便领着人来到长寿宫中问安。
昨日的谈话令窦伏苓生了旁的心思,一早舞阴公主遣人来唤她时,她便换下了宫人的衣袍,身上的裙裾并不张扬,却针线细密,暗纹秀雅,足显贵气,倒令红栒眼前一亮:“这几年见惯了女君着麻衣的模样,婢子都有些忘了女君从前的模样。君侯寻来的衣裳真是好看。”
她托红栒沿着从前的路子送信,却不料径直遇上了路过宫门的卫谚。当红栒拿着包袱回来时,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卫谚竟寻来了她从前在睢阳侯府还未来得及上身的衣裳。
舞阴公主见了她这身自作主张的打扮,只笑着摇了摇头。见她并未责备,更未询问何处来的衣裳,窦伏苓终于放下了大半的心。安心留于殿中陪舞阴公主用了早膳。
她入长寿宫未几日,萧音便搬入了宫外的公主府,这一年里的大半时日都在宫外度过,甚至不知晓她已随栾徽风暗中回到了长安。是以见到立于舞阴公主身后的窦伏苓,萧音惊愕不已,以致怔愣片刻。好一会儿,萧音似终于从脑中的种种猜测中醒过神来,这才对着舞阴公主讶道:“皇姑母,我才二十七,眼还未花,可您身后那个,我怎么瞧着像窦伏婴家的小丫头?”
舞阴公主循着萧音的手指回头,拉着窦伏苓坐到身边,笑着谑道:“是本宫母族的一个小丫头,你久未入宫,恐怕还不知晓宫里来了这样一个人儿。”
殿内众人闻言俱是一惊。先前轻慢过窦伏苓的宫人顾不得思前虑后,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萧音上下打量着窦伏苓,迟疑道:“从前怎未听闻皇姑母母族之事……”
见舞阴公主微微阖眸,似是有些疲累,木槿上前解释道:“女君家中遭难,族中宗长听闻殿下宫中冷寂,这才送了来。”
“原是尹家的小女君?未免太像了……”萧音将信将疑,但终是很快恢复了神色,朝窦伏苓一礼:“女君容貌肖似一位故人,方才的玩笑话莫往心里去。”
窦伏苓:“……”
萧音自觉闹出了笑话,神色微妙。窦伏苓蓦的被冠上了舞阴公主亲族的身份,心头又惊又疑,眼下坐在舞阴公主的榻前,不可不畏如坐针毡。正欲起身,她却忽觉舞阴公主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又见木槿向她微微颔首,她想了想,终是坐回了远处。
“罢,不逗你二人了。”舞阴公主朝萧音招手,将她唤到身前,“你再仔细瞧瞧,是谁?”
萧音先前的疑窦又浮上心头,但见面前女子的形貌虽与记忆中相仿,细看之下却更张扬美丽,身形高挑纤瘦,周身气派亦更沉稳内敛些,到底还是不同。因从前听闻的江湖逸闻里提及过易容奇术,她忽然伸手,捏了捏窦伏苓的脸。
窦伏苓瞪大了眼望着萧音,吃痛:“唔。”
听见她的惊呼,萧音终于肯定:“呀!真是你!”她揉了揉窦伏苓被她捏红的脸,转头望向舞阴公主,喜道:“皇姑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舞阴公主望着萧音,伸手轻触她的眉心,笑道:“你呀……就知你见着她会高兴。本宫眼下有些乏了,这内里种种曲折,你还是听她自己说于你听罢。”
萧音拉过窦伏苓,正欲告退,舞阴公主忽然开口,吩咐萧音道:“今日宫宴,你带她去前头转转。”
……
萧音带着窦伏苓乘坐步撵去了自己的长秋宫。得了舞阴公主的授意,一路上窦伏苓便捡着些要紧事同她说了,末了,又问:“殿下半分不曾知晓?”
“原是如此。我确实不知晓。”萧音闻言,沉吟片刻,又续道:“我先前一直想不通你大兄班师回朝后为何一直央我搬到公主府去,眼下才明白,原是因为你。”
窦伏苓不知晓还有这一层缘故,略想了想,便明白了。窦伏婴不似她与卫谚,与栾徽风到底还隔了层。当她跟着栾徽风离开时,窦伏婴还不知前路是凶是吉。但人进了长乐宫,哪怕是卫谚也鞭长莫及。他文韬不比卫谚,与其越搅越浑,索性令萧音远远避开,免得再卷入些什么浑水里去。
萧音比兄妹二人皆年长,比窦伏苓更快想到了窦伏婴的苦心,失笑:“这个呆子……只是离宫这段日子,长寿宫又冷清不少,亏得有你。”
迎着萧音炯炯的目光,思及自己先前的混沌沉郁,窦伏苓一阵的心虚。二人走入殿中,窦伏苓撇开眼,见案上有宫人一早备下的茶汤,便替萧音倒了盏。因心底始终有个疑窦未解,她试探着开口:“殿下同长寿宫……”
萧音倒是爽快,窦伏苓话音还未落下,她便吃了口茶,接道:“当年出事后,卫三与你大兄轮着转央我至长寿宫探消息,我便来得勤了些。寻常人到了皇姑母这个年纪,大多含儿弄孙,享天伦之乐,可我发觉皇姑母一人实在孤寂。这皇宫看着虽大,可也冷清。陛下在前头的未央宫,长乐宫中只有皇姑母、皇嫂与我三人。你也知晓陛下亲政已近三年,日日夜夜浸在宣室殿里头,哪来的空闲?皇嫂为人清冷,能侍奉皇姑母的后辈,也就只我一个了。”
萧音出生时父母年纪已大,是以舞阴公主虽是她的姑母,年纪却更像祖孙。窦伏苓闻言,不禁散出了些遐思,喃喃:“原是如此,难怪殿下同舞阴公主如此亲近,就如寻常人家的祖孙,看了令人欣羡。”
“大抵是乌孙带回的习惯,姑母不甚喜欢跪来跪去,平日也不重仪礼。”萧音笑言,倏地又想起了什么,凑到窦伏苓身前扬眉问道:“卫三可有同你说过乌孙是什么样的?”
窦伏苓讷讷颔首:“只说了些许。”
见窦伏苓神色如此,萧音料想二人重逢还未来得及叙话,窦伏苓便被带回了。先前对乌孙的兴趣又淡了,她叹道:“你二人也是好事多磨。卫三这些年一直在寻你,从乌孙回来他便请缨去了临淮郡治理水患,后又去了汝南,年前还在豫章,我还道他这般发了疯似的满天下跑,是仍在寻你呢。”
窦伏苓不置可否地朝萧音笑了笑,心头却隐隐作痛。卫谚携她入关时,窦伏婴曾笑他瘦猴一般。本就因一年的奔波连日的筹谋不得片刻安歇,可眼下他将自己逼得这样紧,一听便知不曾好好休养。昨日红栒出宫那般晚的时辰,他竟才从官署下值!
萧音见她心事重重,但她一个今日方才知晓原委的外人也不便多言,只得笑着宽慰:“你且安心,而今你已不是昔日的窦氏了,是尹氏的小女君。”
这话听着荒谬且忤逆,但窦伏苓来时已琢磨出了舞阴公主的用意,眼下听闻萧音此言,便也未绝惊奇不妥,只是大方地颔首应下。
萧音从前本就欣赏窦伏苓聪慧伶俐不卑不亢的性情,眼下见她毫不扭捏,更是喜欢,揽住她的肩道:“莫怕,以后我便是你嫂嫂了,万事有我给你撑腰,再不济,还有皇姑母给我们撑腰呢!”
窦伏苓只觉肩头温热,心头温热,眼底亦是温热。她收拾了心绪,笑着戏谑萧音:“是,多谢嫂嫂。”
“还有件事,嫂嫂需同你说。今日宫宴,有诸多公侯夫人从前是见过你的,但你如今形貌气质同先前并不相同,你跟着我,少说些话,总能混过去。”萧音叮嘱道,“你既决心回到卫三身边去,总要过得了此关。”
作者有话要说:窦伏苓:不瞒在座各位,十七岁的我仍能长高。
时至今日,窦伏苓仍没能明白舞阴公主为什么帮她。
果然在这个故事里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些女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