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鄢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长信宫内逗弄三岁的小孙儿。
朔方一别,岁月倥偬,云聚云散间,七载光阴悄然而过,连她的琅儿都已有了一个三岁的小儿。而先帝驾崩,已整整过去十二载。
“上将军无家室,是睢阳侯夫妇料理的后事,”卷耳躬身,将手中的物件呈上,“尹夫人捎来此物,吩咐了从人呈给殿下,道是上将军最后所托。”
“咚!”手中瓷碗猝然坠地,落在铺了绒毯的地上,在空旷幽寂的殿中发出一声闷响。小皇子被唬了一跳,歪歪扭扭地从她身侧退到霍皇后怀里。
栾徽风垂眸,看向卷耳手中。这本是一柄寻常的短剑,有了些年月,剑鞘上秀雅的雕文早已被磨平,唯有剑柄上镶的一颗血玉南红珠,宛若啼血,依旧耀眼夺目。
最初的最初,这是萧晋的佩剑。及至她十五岁时遇险,被凶徒折断了随身匕首,萧晋便以这柄无论选材还是做工都更为上乘的短剑相赠。
她出身上谷栾氏,父亲有从龙之功,位列三公。自记事起,她便知自己离不开长安的长乐未央。
十四岁,她被许给时年十七的中山王萧晋作正妃。
十六岁,她瞒着父母兄姊,一人乔装北上。中山位于司隶以北,萧晋分封后便一直居于北地统领边境军事。北地凋敝,一路北上,她纵马而行,看着四下屋舍渐趋捡漏,看着脚下天地越发荒凉,看着往来行人难现笑颜。及至朔方境内,她见到七八个同她一般年纪的黑瘦少年,围着一个已看不清眉目的小儿,拳打脚踢争抢着他手中小小一块脏污不堪的粗饼。她想起父兄曾说过,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本就是这世间最残酷严苛的法则。可她到底不忍,拾起道旁石子丢至打头的少年身上。
她有功夫傍身,虽远不及萧晋,驱赶这些虚弱的少年却不成难事。那被少年们围住的孩子满身泥浆,额角破开一道血口,五官虚肿,见了衣着光鲜的她却不敢承情。她一路至此,所见皆与富足的长安不同。见孩子的粗饼早在先前的折腾中碎尽,便取出怀中干粮递给他。
那孩子愣愣的,她问:“你怎不吃?当心他们再回来。”
好半晌,泥孩子才道:“是给阿娘的。”
闻言,她沉吟片刻,周身并无他物,便将这柄短剑丢给了那孩子,对他道:“我只能救你这一遭,往后若不想保护自己保护阿娘,不再被人欺,唯有令自己强过他们。”
自己所赠的剑就这般被她转赠给了一个朝不保夕的泥孩子,萧晋却并不恼。于朔方县外初见她的惊骇过去后,他很快替她料理了被她抛在脑后的长安琐事。对于高门闺女而言惊世骇俗的独行,在他眼里却成了弥足珍贵的经历,他喜欢听她道这一路所见之景所遇之人。一日,他带着她纵马北行,登上最高的城楼,遥指着南方无尽原野,对她道:“终有一日,中山与北境在本王治下,能同司隶一般富足安宁。卓尔,你信不信本王?”
边疆的风吹过城楼上的汉旗,猎猎作响。年轻的男人豪气干云,一抬手,一扬眉,谈吐间便是数以万计的生民。她看着他浓如黑墨的眼眸,心道这是一个及其骄傲,又及其自信的男人。
十七岁,她嫁给萧晋,之子于归,从太尉府的女君成了中山王妃。
二十二岁,天子重病,太子失德,居于天下各地的王侯们闻风而动。萧晋亦不外如是。他将她与四岁的萧琅接到朔方,安顿在自己的羽翼下,既护了他们,亦免去自己的后顾之忧。
再回朔方,萧晋从前同她提及的建章营业已成型。跟在萧晋身后的,是位清新俊逸、神情淡漠的青年。青年约莫十□□岁,行事却极沉稳,向她行了礼,带着一位眉眼极盛的少年领命离开。那二人眉目周正,气度俱是不凡,见她望着他们,萧晋笑道:“他们早先同本王一齐在城阳候门下学习,年长的是武安侯幼子卫叔渊。另一位是御史中丞之子,虽年幼,但性子极好,又与叔渊亲近,两年前叔渊来此,老师便令他也跟了过来。”
武安侯声名太盛,她在长安便有所耳闻。传言幼子不得武安侯喜爱,不想在此处见了,却也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反倒像是个人物。不过不及多想,她很快又被帐内一角的少年吸引了注意。
萧晋发觉她的目光,笑道:“说来也巧,当年你救下的孩子竟也投军了。”
昔日的泥孩子在萧晋的招呼下来到她跟前。出乎意料,这孩子一番收拾后很是清秀;尚带了些稚气的眉眼间已能看出来日的坚毅与沉稳。相遇是缘,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看向萧晋,萧晋拍拍少年的肩,替他道:“这孩子来时只知自己姓韩,本王见他与你有缘,便给他取了名,唤韩鄢。”
萧晋很忙,前有虎视眈眈的王兄,后有蠢蠢欲动的匈奴。卫谚与窦伏婴皆是小一辈的翘楚,可卫谚不得父亲疼宠,窦伏婴年岁又小,萧晋虽将他二人收入麾下,却到底无法收拢武安侯与御史中丞。他的心里装了整个天下,无暇顾及她时,他便令身手出挑的韩鄢跟着她。
那孩子得了萧晋的令,跟她跟得紧。她见他性子稳,功夫又练得极好,便让时常领着萧琅跟他学防身之术。十二岁的少年郎也不推却,又极用心地教导萧琅,仿若只要是她吩咐的,无论何事,他都能一往无前,无所顾忌。
天家内斗不息,偏生匈奴还要横插一脚。她的父亲能替萧晋稳住长安,却到底鞭长莫及。萧晋腹背受敌,苦不堪言之时,年方弱冠的青年宛若神助,凭一己之力将匈奴沮渠離驱回大漠,又以数千之兵击退偷袭而来的沮渠雓。
清隽的青年浑身是血,身上铠甲碎尽,被将士抬回驻军所在的窳浑县时,却咬着牙推开了医官,强撑着一口气对萧晋道:“匈奴已退……殿下……再无后顾之忧……”
萧晋赤红了一双眼:“莫说了!”
玉质金相的青年,这一躺竟再回不到从前。纵然伤好,卫叔渊却再上不了战场。他拜别萧晋,回到长安去,成为萧晋在长安的眼睛。而窦伏婴渐渐长成,接替了卫叔渊的位置,成了萧晋的左膀右臂。
彼时她就在军中,那孩子也跟着她,亲眼看着卫叔渊的陨落,看着窦伏婴的苦痛,再看着萧晋从沉郁中崭露锋芒,乘风破浪,及至登极。
二十六岁,萧晋终于将凤位呈给了她。
韩鄢在她身后跟了近四年,一身功夫出众,兵法运筹更是得了萧晋与卫叔渊的真传,早不复当年的泥孩子。窦伏婴出身长安,父亲亦升迁成为三公,终要随他们回到长安。萧晋便将偌大的建章营交给了韩鄢。
离开时朔方,她对他道:“你才十六岁,想要统领数万兵卒并非易事。但你打小跟在陛下身边,陛下从前如何做的,你定都记在心里。你什么都学得快,得了陛下的言传身教,终有一日,必会成为守护北境的一方人物。”
十六岁的少年眉眼坚毅,眸色澄明,郑重应下了。此后,他果真如她所言,一直驻扎在建章营,守着北境,战起时率领千军、勇退匈奴,安宁时屯田戍边,
二十八岁,长安的帝星陨落,朝堂大变,他身为上将军,却一如既往地守着北境。纵是梁王之流以高官厚禄相邀,他仍岿然不动,用手中兵权替未央宫中的小天子抵挡着一切不怀好意的族叔与蛮夷。
三十岁,蚕室之外,她才又见到了他,昔年初露锋芒的少年已长成磊落青年,一如往日般澄明通透,而她却早在朝堂浮沉中不负坦荡。
“母后?”霍皇后见她出神,抱着小皇子忧心道,“母后面色不佳,可要歇息?”
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朝年轻的皇后摇首:“无事。”宫人早已将撒在毯上的赃物与破碗收拾干净,她拿起重新呈上的甜羹,在皇后霍氏的注视下重新勾起唇角,笑着看向小皇子:“逸儿来,张嘴——”
萧逸同萧琅小时生得像,只是那一双眼,浓如黑墨,令她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临风登上城楼指点天下的豪情男人。
“上将军不过而立,怎会如此突然?”霍皇后带着小皇子离开后,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道是七年前的旧伤在脑中留了淤血,前一刻还在处理公务,后一刻便没了。”
她一窒。
蓦的想起萧晋。
那个骄傲又自信的男人,还未同她说完他的天下,还未教导琅儿为君之道,好好地走在宫道中,便猝然倒地,再未醒来。及至遗诏被寺人呈到她眼前,她方才知晓萧晋自朔方的一次亲征后便带了无法治愈又苦痛不堪的头疼之症。
竟瞒得如此周密,连她都被骗过了。
她骤然被抽去了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胸口沉闷异常,有钝痛一阵一阵传来。她蹙眉垂着自己的胸口,企图逼出胸中闷气。
“殿下?殿下!”卷耳见她如此,急声唤道,“快!唤医官!”
她伸手抓住了卷耳的衣袍,神情悲戚,眼中发涩,却落不下一滴泪来。她喃喃:“是…是命啊…卷耳……是我给他们带了这样的命……”
她闭上眼,想,萧晋曾道她与他有缘,而她与他的前缘,不过是她赠与他的一把刀,仅此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将军之死,前面已经预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