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过去,卫谚始终未有醒转的迹象。四肢条条道道的伤口渐渐结痂,可那道自肩胛一路劈到腹间的可怖伤处却一直往外渗着血,无论医官换了多少上等伤药,皆是徒劳无功。
那是一道被淬了毒的刀锋劈开血肉留下的血口子,若再寻不到解药,便要流尽鲜血而亡。
到了时辰,医官又来帐中换药。裹伤的纱布染着淡淡的浓水与殷红的血色,被取下时粘连起尚未愈合的皮肉,蓦的又带出一股鲜血。沉睡中的卫谚眉头一蹙,额角渗出汗来。医官看着伤处,面色沉重的摇首,取了干净帕子替他清理刀口附近的血痂与腐肉。
窦伏苓不忍再看,又深觉自己无用,跑出了帐子,迎着北地的寒风大口喘息。夜晚的山林可怖,有寒鸦嚎声阵阵,她仰面望着墨云翻滚的天,却见不到一丝月色。
她径直去见了萧晋,将在手中攒了一整日的字条递给他。这是白日里她随栾徽风入城收拾院中紧要物件时,一个面生仆妇偷偷塞入她手中的,萧青的手笔。
“萧青?”萧晋瞧了,当即猜出幕后之人。他看着窦伏苓,问道,“此人心比天高,又向来惜命……女君意欲何为?”
“我去。”窦伏苓来此前已下了决心,定定道。
“这多半只是个局。卫谚所中乃塞外奇毒,萧青的解药来得古怪。”萧晋的眸中含了不可忽视的威严,一语中的,“且建章营眼下元气大伤,无暇再顾忌女君。女君此去可能再回不来。”
窦伏苓抿唇,深吸了口气:“总该试一试。万一萧青手中那解药是真的呢?他是殿下的耳目股肱,是守卫北地的良将。用我换他,值得。”
萧晋眸色深远,似在思量得失,并不言语。
窦伏苓又恳切道:“我不在乎可否回来,只要拿到解药,将士们不必顾及我。只求殿下务必救治他。”
“好。”萧晋爽快应下,“我会点五人,明日平旦,送女君入城。”
……
平旦,只剩不足两个时辰了。
她回到卫谚的帐中,看着静静躺在榻上的卫谚,一时跌坐在地。见案上还留着医官处理纱布的剪子,她抹了把泪,用剪子绞了一缕黑发,塞入随身的荷包中,束紧,放至卫谚枕边。
卫谚安静地睡在榻上,身形瘦削,面无血色。可就是这副瘦弱的身子,在山野里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地。她俯下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卫哥哥,我喜欢你。”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你说的天地广大,我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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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青带着亲卫如约与窦伏苓在朔方一处不起眼的屋舍内见了面,将解药递给了她。看着随行四人接了解药当即驾马返回,萧青冷笑一声,抓过窦伏苓的手腕将她带上马:“莫看了,这些人还不是弃你而去。往后跟着我。”
一行数十人纵马行了一夜,日中才在一处村落歇下。
窦伏苓不辨方向,不知到了何处,但见萧青带着她走入外头一座亭中,忽然开口:“慢着。你同我在此处坐坐。”
萧青解了披风丢给随侍,示意众人避开。他回望着窦伏苓,扬起的眉横生出一抹邪气:“你要同我做什么?”
窦伏苓盯着他,不再言语。一副极盛的眉眼落在萧青眼中,只当她含羞带怯。他当即有些雀跃,逼着她抵着亭柱,伸手便要贴上她的面颊。手落了一半,萧青忽觉臂上一阵刺痛,再定睛一瞧,却是窦伏苓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剪子给他豁开了刀血口子。
他后退数步,夺了剪子,丢至亭外:“区区一把剪子,便想要了我的命?窦伏苓,你可真是……天真得可爱。”
“那上头沾了卫谚的毒血,”窦伏苓看着萧青,冷笑道,“若你无解药,便同他一起去死吧。”
萧青面上闪过一瞬的不可置信,但见窦伏苓面若寒霜,不似作伪,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瓷瓶,将内里药粉洒向伤处。窦伏苓等的便是此刻,一把扑上前,用簪刺向萧青,趁他吃痛夺下瓷瓶,大喝一声:“韩鄢——”
有人闻声跃起,一把接过窦伏苓掷到空中的瓷瓶,几个兔起鹘落,转瞬便不见了身影。那人身法诡谲,先前被他屏退的亲卫闻声出现,可再要追却是来不及。
萧青的臂上仍淌着血,方才又被她刺中,形容狼狈。窦伏苓俾眤着他:“你给的解药果真是假的。”
直到这时,萧青方知上当。他骤然怒起,掐住她的脖子,眼中崩出极大的杀气。窦伏苓满面通红,全然提不上气,可心中却是大定,直直瞪着萧青的眸中甚至带了分不经意的平静。
萧青见了更怒,心道不能白失了解药,当即松开她的脖子,上手便去剥她的衣裳。窦伏苓还未透过气,被萧青一把提起扔到了亭中的石案上。窦伏苓预料他要做什么,宁死也不肯受此等屈辱,便咬了牙手打脚踢,再无顾忌。推搡间,颈间玉坠从衣襟内滑出。萧青正巧瞧见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心头怒极,当即用手扯断挂在窦伏苓颈间的红绳,扬手丢至亭外。玉坠落地,发出一声碎裂的轻响。萧青头也未回,跃到石岸上,正要继续撕扯她的衣裳,亭外突然传来个兴味的声音。
“萧世子好兴致。”
竟是句不甚流利的官话。
萧青身形一顿。窦伏苓循声望去,见来人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捏着捡起的碎玉。那人披发左祍,眉高眼深,竟是个匈奴人。
“你竟通敌?!”窦伏苓伏在石案上,看向萧青,又惊又怒,满目的不可思议。
“莫说得如此难听,不过各取所需。”萧青放开她,理了衣袍重新站好,直直望着来人,神情阴郁。窦伏苓脱力,从石案滑到地上。
“这是你的?”那匈奴人手中捻着碎裂的玉坠,看向窦伏苓。
窦伏苓拾起脚边的外袍裹住身子,默然。
未得到回应,匈奴人也不在意。他当着众人的面,从碎玉中取出一张叠得只有指甲大小的布帛,抖开,颇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窦伏苓心头倏地一跳。卫谚给她的这枚玉坠,她只以为这是寻常的信物,却不知内里竟还藏了张布帛。
萧青眉峰微挑,从匈奴人手中夺过布帛,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窦伏苓,眼底尽是收不住的喜色:“倒要谢谢你,从卫谚身上带了个宝给我。”
他向她展示着这意外得来的布帛,上头“布防”二字落入窦伏苓眼中,她的面上一下失了血色。身子狠狠颤了颤,良久,她才强作镇定,辩道:“那是假的。”
萧青却道:“是真是假,一探便知。”说罢,他顾不得亭中狼藉,握着布防图领着亲卫去了屋中。
那匈奴人留在原处,蹲至窦伏苓身前,好奇道:“你是卫谚什么人?”
窦伏苓撇开头,闭眸不语。
“中原人大多无用,但他倒是个可敬的对手。你倒有些像他。”那匈奴人也并非真想得到她的回应,索性在她身侧坐下,想起方才在亭外隐约听到的,又道,“此番王兄用毒阴他,在匈奴是为不耻。我可将解药给他,但我要你。”
窦伏苓冷冷瞥了他一眼,沮渠離正笑得得意。她心底大恸,深吸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力气,骤然跃起,狠狠撞向亭柱。
……
萧晋心思缜密,北境布防被做成了数张真假莫辨的图纸,自己握着最紧要的那一份,其余分藏在心腹手中。卫谚的这张布防图五分真五分假,可对于眼下岌岌可危腹背受敌的北境,仍万分致命。萧青得了布防图,当即将信透给匈奴,朔方幽州并州沿线边境陷落,萧青与青州的梁王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将萧晋困在了翼州常山郡。
窦伏苓再醒时,只觉头疼欲裂,身下颠簸不堪,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她竭力回神,才发觉自己竟在马上,四下刀光交错。她吓了一跳,本想自己已死了,却未料一睁眼便好像见到了短兵相接、遍地尸骸的战场。
“不想死就莫乱动。”身后传来个浑厚的声音,竟是萧青身边的匈奴人。
窦伏苓倒是一心求死,挣扎着便要落马,动静叫身后追来的人瞧见了。那人快马追上,当即大喝:“沮渠離!放开她!”
那声音太过熟悉,宛若惊雷在她心头划过。窦伏苓闻声回头,见到卫谚的刹那,泪水便唰得落了下来。
大新精锐已将所剩无几的匈奴人马团团围住。沮渠離勒马看向卫谚,他已率军追了他数日,眼下匈奴人仰马翻,支撑不了多久。沮渠離想了想,道:“我将她还给你,你放我回匈奴。”
卫谚颔首:“好!”
窦伏苓看着卫谚身后精锐,奋力摇首,朝他喊道:“莫应他!萧青夺了布防图,你快回去助殿下守住北境!”
“噗——”身后传来一阵轻笑。窦伏苓心头忽生疑窦,只听身后那人道:“傻了?多少月前的事了。什么北境,早归入了我匈奴。”
窦伏苓一愣。再见端坐于马上的卫谚,这才恍然。他那样重的伤都好全了,她这双眼一闭一睁间,竟已发生了那样多的变故。可卫谚不再中山王身边守着,反倒带了这么多的精锐来寻她……她不敢再想。
出神之际,卫谚策马行到沮渠離身侧,将窦伏苓从沮渠離马上抱回到自己身前。
窦伏苓认出紧跟在他身后的人正是韩鄢,一颗心倏地高高提起。她迫切扫视一周,最后落于卫谚面上:“大兄他……还有殿下和王妃……”
沮渠離突然接道:“早死了。”话才出口,韩鄢便执起□□,警告地对准了他的脖子。剩余精锐纷纷仿效,拉弓对准了匈奴人。沮渠離当即噤了声。
却是来不及了。
窦伏苓闻言,只觉一阵天昏地暗,天旋地转间,周身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头脑发沉,不住地向后倒去。卫谚当即抱紧了她,却被带得一起坠下马。窦伏苓浑身发颤,怔怔盯着卫谚:“是……真的?”
日中的阳光正盛,却照不到卫谚幽深的眸子里。
窦伏苓闭了眼,胸中一闷,竟生生呕出口血来。卫谚心悸不已,一下慌了神,想替她擦去唇边惊心的红,却接了满手的鲜血。窦伏苓抓紧了他的手,任凭手中血污脏了他的衣袖,艰难开口:“是……是我,我丢了……布防图。”
卫谚不答,见窦伏苓满脸满身的血,眼中闪过一瞬的怒意与杀气。那本不是她的错。他知她受不了,只想慢慢告诉她窦伏婴之事,甚至一辈子都不知晓才好。可这沮渠離!
“沮渠離,莫怪我不守诺言,要怪便怪你这张嘴!”他抽出佩剑,正要向沮渠離刺去,剑梢却被人握住了。
手心伤口疼得锥心,逼出了汹涌的泪。窦伏苓望向卫谚,咬牙握紧了他的佩剑,闭眸撞了上去。
……
比方才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顺着长剑汩汩留下,浇灌着二人身下这一方东倒西歪的草丛。卫谚失手丢了佩剑,蹲下抱起了窦伏苓,拼了命地试图用手堵住她颈上的伤口。可任凭他如何用力,温热的血仍沿着他的指缝不停不歇地流出,顺着他的臂,流入他的袖中,又从浸饱了的衣衫上一滴一滴没入土中。
怀中的身子渐渐瘫软。他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窦伏苓紧闭的双眸,竟不知这样小的身子,却可以流出这般多的血。她只是个贵女,连轻磕一下都会喊疼的贵女,这么多的血,她得有多疼,得有多疼啊!
……
他杀了沮渠離,剿了沮渠離所有的匈奴部下,带着再无生机的窦伏苓与仅存的建章营精锐,隐入了翼州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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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二十九年,匈奴大举入侵,朔方破,失幽、并二州。中山王晋身死,世子琅下落不明。
元朔三十一年,梁王封太子。隔年秋,天子驾崩,太子晟继位,改号元寿。同年,封世子青为太子。
元寿四年,天子崩,太子青继位,改号绥和。
绥和三年,翼州大旱,哀鸿遍野,民生凋敝。百姓揭竿而起,围攻巨鹿、常山二郡。隔年春,卫尉韩鄢成功平乱,封上将军。
绥和五年,匈奴南下攻翼州,上将军韩鄢大败匈奴,收复幽、并二州。
绥和六年,故中山王世子萧琅现身北地,收朔方,建建章营。
绥和九年,萧琅起兵朔方,收青州、兖州。
绥和十一年,萧琅逼宫,天子禅让。明年,萧琅登极,改号建始。封上将军韩鄢卫将军,尊卫谚为相,封睢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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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青山依旧。
这一年已是建始二十六年,卫谚已很老了。他自请告老,重又回到睢阳。
前来长安城外送他的韩鄢也已须发皆白:“我等这般年纪,今日一别,不知可否再见。”
“此生怕是难了。”卫谚望着万里晴空,悠悠叹了声:“要再等上不知多少年,等你我都换了样貌身份,不定还能再见。”
韩鄢:“当真要走?”
卫谚摩挲着手中微微泛白的荷包,笑得知足:“她在那。一人在那待了三十余载,我得去陪着她。”
韩鄢默了,蓦的想起他们蛰伏近二十载重回长安后,卫谚头一遭事便是将早夭的窦氏女君写入族谱,上了祠堂。一番忙碌,不惑之年的人,却像个将要娶亲的弱冠少年一般。
他失笑:“若女君得知你待她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卫谚摇首:“终是我害了她。”
昔年种种重现眼前,可过得太久,眼下想来竟再无往昔锥心之痛,只余无尽苦楚心酸,磨人难耐。他回首看向浮华长安,喟叹出声:“若天道垂怜,只望还能再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来得猝不及防,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