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人间把手里的相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又看了那些照片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书架上摆了很多书,满满当当地都快塞不下了。大多数都是又厚又重看了就脑壳疼的法律方面的工具书。谢人间抽了几本看了看,没什么兴趣,又放了回去。

书架第二层有几本相册。谢人间觉得这几本长得跟别的书不太一样,遂抽出一本来翻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照片。里面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照片,纸张都泛黄了,里面盛着十几年以前的岁月,每一张的陈黎野都和现在不一样。

谢人间放下了这本,又把其余几本翻了出来。每一本似乎都是按时间排序的,每一本的陈黎野都在渐渐长大。

谢人间沉默片刻后,把这三四本相册抱了起来走到了床边,然后靠着床头半躺下来,一本一本地翻开来看。

他从这些泛黄的岁月里找到了顾黎野的渴望。

他渴望的自由。

他抬头看了一眼床对面的墙。墙的那头,躺着已经脱离前世桎梏的陈黎野。

陈黎野做了一个梦。

他迷迷糊糊地梦到自己正歪着脑袋打盹,他还闭着眼,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谈话声。于是他缓缓地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

“新皇上任,自然得做出些改变……”

陈黎野坐直了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

这些都不是他做的。陈黎野这一坐直,看到了自己脸边上垂下来的头发都快长到腰间了,再一抬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十分古风的马车里。这马车似乎还很高档,到处透着一股钱的味道,不知哪还燃着香薰,一股子腻的要死的香味在轿子里飘荡。

陈黎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恐怕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梦。

这怕是两千年前。而他现在看到的,恐怕是当时“顾黎野”所看到的。

他又听到了外面不知谁的说话声。那人似乎站得很远,声音有些小,但好歹是听得见。

“先帝走得太突然了。”其中一人叹气道,“先帝沉稳,新皇一旦要做出点新举动,就得推翻他的大部分决策,可……可这决策也太……太……”

他似乎是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词,“太太太”了好半天也没“太”出个什么玩意儿来,只好重重地长叹一声,道:“这样肯定不行啊,这孩子还太年轻,这决定未免也太冒险……不如,我明天再去进谏一番,替你在新皇跟前说道说道?”

和他谈话的那人答道:“免了吧。新皇虽然容易动摇,但也固执,你越是进谏他越是不听,你我都是先帝的忠臣,当今新皇看我们可不顺眼,暂时避避风头为妙。再说了,这孩子在城里也没人待见,倒不如送去塞北去。”

“可他才十九……”

“他都已经十九了。”

“……”

那人似乎无话可说了,两个人又各自寒暄了几句后,就有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没过多久,他掀开了马车的门帘,进来了。

看此人样貌,他应该已经年逾半百了,生了满脸的皱纹,满脸写着岁月的沧桑。他虽然瘦弱,但却一脸的严肃,看上去就不太好惹,眉眼间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意味。

陈黎野不受控制地往前倾了倾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先生。”

“先生”简单的“嗯”了一声算作应答,然后钻上了马车来,坐到了陈黎野对面,叹了一声,道:“你刚刚听到了没有啊?”

“听到了。”

陈黎野听到自己——也就是顾黎野说,“太子……新皇有要我做什么事吗?”

“嗯。”

“先生”没急着回答,先叹了一声,然后抿了抿嘴,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干巴巴地互相搓了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道:“新皇……要你去塞北边境,助前些日子刚刚回京挂帅封侯的谢小侯爷驻守边境,驱逐所有外族……他封侯那天,你有见到他吗。”

“看到了。”顾黎野平静回答,“先生,虽然我进不了宫,但是他带着那么大架势进京的,京里百姓都看到他了,瞎子才看不到。”

“先生”笑了一声:“说的是呢。毕竟人家战功累累,带着大功劳进京的……算了,你怎么想?”

“先生问的是谢侯爷么?”

“谁问你那个臭小子了,问你愿不愿意去塞北。”

顾黎野没说话。他低下了头,伸手摸了摸耳垂。

沉默几许。

过了大概四五分钟后,他听见“先生”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去比较好。”他说,“总比在这里自由得多。先帝惜才爱才,有保你之意,我也是老臣之一,在他跟前说得上话,这才能保你兄弟二人十二年。可现在先帝驾崩了,新皇从小就对你态度就阴晴不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人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也是最乐得看别人趴在泥沟里出不来的。你也知道,文武百官之中,恨不得你永无出头之日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怕你,更怕你流着的血。”

“……毕竟那是罪臣的血。”

“当然,也不缺我这等欣赏你的才华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你。你的才华可为圣上排忧解难,也可令江山破碎。毕竟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有策反之心。”

“在这京城里,你的存在就是一把双刃剑,也只能是一把双刃剑。”

“先生”说:“不会有人把你当做一个人,当做“顾黎野”看的。”

顾黎野还是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内心里应该十分纠结。

又是好一阵沉默。陈黎野能感受到“先生”那道年老却锐利的目光扎在他身上,扎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过了片刻之后,顾黎野叹了一口气。

他道:“那愚弟就拜托先生了。”

“先生”应了一声,直了直身子,如释重负似的长叹一声,转过了头,对车夫道:“回府。”

马车驶向了“先生”的府上。

陈黎野大概明白了。前世的他自己并非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爹是罪臣,寄人篱下了十二年,先帝估计是想让他长大些,再给他安排一个契机进朝廷做文官,但没想到中途驾崩,对他态度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新皇不知是为了推翻先帝的政策还是看他不顺眼送他出去去死,总之是一挥手要把他踢到塞北去。

这个梦陈黎野做的很漫长,没过多久,他就知道“先生”一开始说的那句“总比在这里自由的多”是什么意思了。

他像被禁足的一头小兽。“先生”的府上的下人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来他的房间里看看,他不能关上门,没有隐私,活动范围只有自己的房间和外头的小院,如果要去洗澡洗漱或者上厕所,那必须要叫上一个下人跟着。

跟蹲监狱似的。

这就是罪臣之子的待遇吗?真他妈谢谢这帮变态了。

陈黎野现代的灵魂窝在壳子里冲这帮盯着他的下人比了个中指。

这样的日子陈黎野感受了半天就受不了了,好在顾黎野也早就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晚上他在下人的监视下去见了顾黎明,然后顾黎明抱着他嗷嗷哭了半宿,好说歹说把他安慰好了之后,顾黎野睡了两个时辰就起身出发了。走时天光乍破,城边的日光炸开了夜色。

他一个下人也没有带,连侍从也没有。

“先生”站在府门口送他。见他只带了几个简单的行囊,装了些朴素的衣物和一些干粮,就忍不住说:“这样就行?这也太少了,我派个人送你吧,我的人,你放心就行。”

“先生怎么知道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插进来监视我用的?”顾黎野坐在马上道,“都十二年了,我烦都烦死那群下人了,好不容易自由一次,先生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可你这也带的太少了。”

“先生”年纪大了,虽然有些难言之隐,导致不得不放那么多别人府里的人进来监视这顾家遗孤,但好说歹说是养了顾黎野十二年,又是当老师又是当爹的,一没忍住就开始絮叨:“你不知道去塞北的路上有多冷?就你这小身板……”

“先生给的银子够了,我路上能买不少御寒衣物了。”顾黎野说,“行了,别唠叨我了,我命硬得很呢,当年诛顾老头九族都没诛死我,我还能被风雪刮死不成?”

说完顾黎野也不听“先生”唠叨了,一夹马腹,跑了。

他就这样上路了。京城地处中原中部,离塞北远得很,顾黎野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大概一个月时间才总算到了塞北。

那时是晌午。寒阳挂在天上,他遥遥的就看到了边境军驻扎的营帐,营帐中间有一缕浓烟往天上飘。

他策马走了过去。

之后的一切都和他第一个梦一样。遇到了一个将士,将士将他带到营帐里,他见到了谢人间。

之后也是他之前那个梦里的对白。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继续下去了。

他听到自己说:“是不是没想到我长得这么好看?”

谢人间没说话,打量了他片刻,就收回了目光,也没回答这句话,道了句:“过来。”

顾黎野依言走过去了。

“我听过你的传言。”谢人间开门见山道,“他们把你给了我,你就要给我干活,战场可不管你长得好看,反正砍死大家都一样的丑,没人能死的好看。我知道你是罪臣之子,一帮庸才都怕你怕得要死,但我不怕你。”

“接下来,你要给我想办法把扎营在墙那边的那个混账玩意儿引过来。做不到的话就给我滚回京城去,我这儿不收废物花瓶。”

“有没有信心做到。”他道,“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不至于太丢人。”

顾黎野笑了一声。

他说:“谢侯爷,我是来给你做谋士的,不是来做花瓶。”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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