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又破又小的客栈,大堂里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掌柜和一对男女。男的一身白衣,背了个箱笼,戴着冠巾看起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女的一身黑衣劲装,带了一张白色面具,腰间悬着一柄剑,像个江湖儿女。女子将一张纸递给了男子,男子瞄了一眼,先开口了。
“你就是接了我的任务的人吗?怎么是个女的?”男子说话的时候将面前的女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又从下往上扫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女子腰间的剑上,眉毛微微蹙起,摸了摸下巴。
“我不接,就不会有人接了。”女子没理会这男子不信任的举措,声音淡淡地说道,“你若不信任我,我立刻便走。”
男子咋舌,沉默思考了半晌,才道,“行吧,那也只能是你了。只是男女同行到底还是不方便。居然来了个女子。”
女子眼角一跳,眉毛也皱起来了,嘴巴抿紧。心道要不是暂时缺钱,谁稀罕和你同行?
这两人顿时气氛冷凝,不像是雇主与被雇人的关系,倒像是两个仇家狭路相逢。那男子哀怨的目光在女子脸上的面具上游移半晌,“你若是个漂亮姑娘,倒也符合话本必备要求。”
女子凝视他,他从中看出了淡淡的不解,淡淡的鄙夷,淡淡的……男子轻咳了一声,“行吧,就你了。小生名叫殷归鸿。‘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的‘归鸿’。”
“……‘系取天骄种’。”女子轻声道,一听到“殷”这个姓,她心里就是微微一动,她第一反应想到了江南武林世家殷家,但转念一想,那殷家子弟是何等的能力,他们自己就够护卫自己了,哪里需要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张贴榜文,求得护卫,也就放弃了这个猜测。
“哦?”殷归鸿眼睛一亮,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知道的还挺多。这倒像话本里的红袖添香的女护卫了!所以你叫什么?”
“谢霜雪。没什么意义。”谢霜雪冷冰冰地道。
“你这语气和你的名字真是相配。”殷归鸿翻了个白眼,“没意义无妨,小生便给你送一个意义,‘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你看,是不是正合适你的剑客身份?”
谢霜雪:“话是这么说,但你为什么要自称小生?刚开始不挺正常的吗?”
“唉,这就是你见识短了,不知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吗?身为读书人,自然要有一个文雅一点的自称。”殷归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表情很是生动,头一晃一晃的。
谢霜雪:“……”
谢霜雪:“若非你能出很多钱,我现在一定转身就走。”
殷归鸿:“我等读书之人、习武之人当视金钱为粪土!”
殷归鸿:“……女侠留步!!我开玩笑的!!”
一日后。
街上。
卖画者,二人。
殷归鸿和谢霜雪。
此时是谢霜雪第三十二次后悔为什么要接了这个家伙的任务,要不是协定已经签了,她是真想放这家伙重新找个护卫,然后一走了之。
殷归鸿这位少爷,也不知道是话本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还是本来就有问题,硬是要当街卖画,自称这是那些才子受人赏识的必经之路。
谢霜雪无语,这是穷苦人家的才子才会用的法子,你这富家子弟用个什么。更何况,这地方哪有贵人来赏识。
“霜雪啊,再走远点,你太吓人了。”殷归鸿冲离他一丈多远的谢霜雪摆了摆手。
谢霜雪一身黑,双臂环胸抱着剑倚着墙,脸上还有一张遮住了上半张脸的面具,确实有几分说不明的吓人的煞气。
她扫了一眼那造孽的少爷,直起身来足尖在放画的架子上轻点一下,画架纹丝未动,人已经轻飘飘地上了对面的屋顶。
然后谢霜雪转过头来,冲殷归鸿一点头,干脆地坐到了屋脊之上。
殷归鸿目光一闪,随即整理了画架。
几乎只出现了一瞬间,下一瞬间他露出一脸温和的笑意,眼睛中带着些许淡淡的忧郁,还真有点浊世佳公子的样子。
真是唬人,谢霜雪牙酸地看着他“坑蒙拐骗”,简直和之前一直和她逼逼叨的人是两个人。
像是听到了谢霜雪的腹诽,殷归鸿忽然向上一看,与谢霜雪双目相对,露出了一个纯良的笑容,眉眼弯弯,温暖人心又好看。如果他眼里没有戏谑的意味的话。
谢霜雪只是楞了一下,就挪开了眼睛。
平心而论,殷归鸿长得确实好看。不带挑剔的表情的话,桃花眼随意瞟人一眼,都是一派深情模样,而剑眉增加了他的英气,他俊秀,却不带女气。还真像个白面书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见过的此类男子数不胜数,殷归鸿还不能恃美行凶。谢霜雪心如止水,只想要这位大少爷的钱。
殷归鸿这边卖画倒是很顺利。他有相当的真才实学,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与画工,连谢霜雪也不得不感叹这人有几分本事。在现在这个小小县城里,称得上是鹤立鸡群。
不多时有一位穿着华贵的姑娘带着另一个朴素的姑娘出现在了殷归鸿的画架前,显然是被画架边上还有挂着的一些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雕刻着各类小动物的木簪,和各种被雕成各种花卉的小饰品,全都精巧地上了色——吸引了注意力,停下了步伐。
“摊主,你这玩意儿怎么卖?”那女子拿起一支鸟类木簪把玩,满脸都是笑意,谢霜雪发现这姑娘抬头询问后微微红了脸,原本随意的语气变得略微紧绷。
“你……这些东西都是你做的吗?”女子一身嫩黄色的襦裙,杏眼菱唇,是个红粉佳人。
“正是,小生这画架上所有东西都是小生自己做的。”殷归鸿点点头,语调如春风拂面,拂得这位小姐的脸颊越发红了,像人面桃花,“不知姑娘都喜欢哪些呢?我这东西算不得什么,若得了您这样漂亮姑娘的青眼,也算是它们的荣幸了,当然,更是小生的荣幸。”
听力灵敏的谢霜雪叹了一口气,瞧瞧这话说得,真是酸倒了牙,一听就假得不行。
谢霜雪能轻易地感受到,这小子的眼里清冷得很,半点都没有为这位“漂亮姑娘”的喜欢感到荣幸的意思,连一瞬间都没有。
肯定无非就是为了什么话本里的情节。真是无聊。
谢霜雪把身子在房顶上滑了滑,双手搁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阳光好得很,她既懒得管殷归鸿奇奇怪怪的爱好,她也懒得管这位大小姐是不是被这位大少爷的甜言蜜语蒙了心。
殷归鸿没注意他的护卫姑娘已经开始偷闲,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演戏中,并深感有趣。殷归鸿对这位富家姑娘没有什么特殊感受,虽然她确实长得还不错。
但他见过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这姑娘还真不算什么。
况且,他感觉这位漂亮姑娘还没有只露了下半张脸和一双眼睛的谢霜雪好看,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一眼谢霜雪,这才发现那丫头居然躺在房顶上了,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本来要重现话本故事场景的热情立刻降了下来,这位护卫小姐就像一块冰,能让人趋于平淡冷静。
但是!
殷归鸿那是什么人,是能和谢霜雪单方面逼逼叨的人,就算没了热情,他也能妙语连珠,逗得漂亮姑娘笑语连连,竟主动开口道:
“这位公子,小女乃是林梦之,不知公子姓名?”
“小生殷归鸿。”
林梦之笑意深了些,开口道,“不知殷公子可愿随我至家中,继续一叙。”
殷归鸿笑了笑,看似内敛温和,眼底却是无味的,“林姑娘开口,我自然不能不从,待我收拾了这画架,便与你同去,你以为如何呢?可否等我一等?”
叙什么,没意思,还不如去逗谢霜雪,从她嘴里多挖出几句话来。
“自然是等得。不如叫我这小仆来帮你收拾一番?”林梦之目光灼灼地看着殷归鸿,就像是看着一朵美丽的花儿,一片上好的风景,一味灵丹妙药。
殷归鸿不为所动,但是不由又瞥了一眼好像听见了什么而坐起来的谢霜雪,随即把目光挪回林梦之,脚掌无意识地蹭了蹭,有点懒得应付了,“不必了,小生一人就足够了,不必劳烦姑娘们。”
林梦之点了点头,水润润的眸子随着殷归鸿移动。
谢霜雪看着这两位各自羞涩的主,敲了敲脑袋。
这位雇主真会给人添麻烦。她心里虽是抱怨着,但却跳下了屋顶,飞速买了十文钱的干粮,又跳上屋顶。此时画架已经要收拾完了。
殷归鸿看了她一眼,燕青霜举了举自己手里的干粮,冲他一点头。
殷归鸿顿时舒缓了心情。这位护卫……果然脑筋灵活。很是不错……
他忽然又能心平气和地和林梦之扯皮了。
这边,谢霜雪眼见殷归鸿忽然话更多了,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内功心法,平心静气,心平气和,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才怪。
她嘴唇抿得紧得很,面具下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紧紧抱着自己的剑,在屋脊上跟着大少爷。
如果有人来比量比量,就会发现,谢霜雪虽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她与殷归鸿的水平距离始终是半丈远。
殷归鸿一心二用,一边和这个傻白蠢的大小姐聊天,一边关注谢霜雪怎么跟上他的。
眼见着谢霜雪在屋脊上四平八稳的步伐,和始终相差不多的距离,他既好笑地想到了猫,又感到意外,这姑娘武功似乎还真是正经不错。
用剑,居然没听过。
县城不大,林家很快就到了。应当是个富贾之家,虽然比较华美,却与周围环境不显突兀,精致雅观,可见是下过力气的。
“‘乳燕飞华屋’,不知燕子何处?”殷归鸿语气中带着小小的惊叹,摇头晃脑地赞道:“这一处住宅器宇轩昂,美轮美奂,难怪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谢霜雪缩在林家正对的房子的屋脊后面,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着殷归鸿忽悠那小姑娘。这牙酸的吹捧倒不是重点,重点是,殷归鸿会不会在这破地方留宿。留宿的话,她还得找个地方呆着。
真是麻烦。
不过,那小姐好像被殷归鸿骗得头晕转向,手下的小丫头可是清醒得很呢,一直充满了敌意地看着殷归鸿,也不知道那小子发没发现。
殷归鸿盘算着正常话本过程——等到里面,受了富贾的赏识,这一幕就算完了。至于什么话本常用的穷小子和富家小姐的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演个话本,他还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那太蠢了
“舟儿,去禀告我父亲母亲,就说我领了一位才子回来。”林梦之声音软软的,好像是含羞带怯似的,让人听来骨头都酥了。燕青霜就默默地抖了一下,把身子往下挪了挪,挡得更严实了。
“小姐!”那舟儿狠狠一跺脚,“怎么能把一个大街上刚见了一面的男子拉回家呢!”
“舟儿!”林梦之低声喝道,随即声音更软了些,“去吧。”
“是,小姐。”舟儿拿小姐没办法,只得瞪了殷归鸿一眼,表情像是恨不得冲上来踹他一脚。
殷归鸿脸皮厚着呢,对这种目光是不痛不痒。但是此时,却故意眉毛压低,唇角微微向下,好像相当委屈的样子,“唉,也是我不对,我这么随意地随了林姑娘,怕是会坏了你的清誉啊。”
“公子说的哪里话!你我不过于书画一道志同道合,想要共同研讨罢了。”林梦之反驳得极认真。
谢霜雪抽了抽嘴角,就这姑娘刚刚对书画的见解,哪配和殷归鸿研讨……。真是想太多。
那边殷归鸿倒是收了点漫不经心的态度。他觉得这姑娘不太对劲,就算是一见钟情,被他皮相所惑,也不应当这么积极。该不会是什么认识的人的亲戚吧?这么巧?
他没法解决这个疑惑,只得就这样子继续跟小姑娘扯皮。幸而没多久,那舟儿便回来了,扁着一张嘴。估计这妮子是跟林梦之的父母告了状,却仍被打发出来迎他们进去。
果不其然,舟儿站到林梦之面前之后,大声道,“小姐,老爷让您和这位……公子一同进去,他想和夫人见见这位才子。”
她在说完话之后躲到了林梦之的背后,舟儿向殷归鸿翻了一个白眼。别说,舟儿眼睛相当大,这么一翻眼睛,一双大眼睛只剩下眼白,还挺好玩儿。
殷归鸿心里理解这姑娘对他的抗拒之心,对这种护主之心也颇为欣赏,就轻声说道,“既然如此,林姑娘,不如我们进去?”
“好,我们进去罢。”林梦之笑得露了贝齿,眼睛弯弯。
唔,要进去了吗。谢霜雪站了起来,估量着从这个屋脊,不惊动任何护卫,或是仆人,直入林家的方法。
殷归鸿陪着林梦之迈过门槛之时向后看了一眼,谢霜雪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他摆了一个大拇指。殷归鸿便不动声色地把头转了回来,落后林梦之半步,既不逾矩,也不疏离。距离把控得刚刚好。
“等他们先进去……”谢霜雪自言自语,却见林梦之忽然也回了一下头。谢霜雪立马卧倒,差点踩坏了脚下的青瓦。只是……谢霜雪有些奇怪,这小姑娘是怎么感受到她的?
林梦之回头只是一瞬间,目光没有停留又转了回去,就好像她是被什么飞鸟惊动了,才会回头一看。但是谢霜雪却是万万不敢这么想,为了那位大少爷的各种安全,包括贞操安全,她得想得多一点。她探出头来把视线落到了林梦之的脚上。习武之人,当是轻盈或是沉稳而有力的或是别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是有迹可循的,可惜这姑娘长裙及地,步伐又小,并不能看出来她身形如何。
待到三人的身影在外面已是看不见了,谢霜雪才再次站起。脚掌一踏,身子便已到了对面大门顶上。女子没有停留,轻功如黑鹤一般,姿态俊逸地落到了临近一座屋子的房顶上。如果有江湖人士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极富盛名的轻功,登云纵。这门武功,用如其名,就像踏着云彩纵横,优美并重实用。论远飞,它不如一苇渡江,论高度,一苇渡江不如它。
她站在屋顶上观察了一会儿这林家的构造,最后锁定了一个方向,再次轻飘飘地跃了过去。
这边殷归鸿随着林梦之入了主堂。还没看清人脸,就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梦儿,就是他吗?”
“父亲,就是他……”林梦之还是那种温温柔柔的讲话方式,说到最后却一字一顿,带着一股狠意。“他说他叫,殷、归、鸿。”连可爱的杏眼都变得冰冷了起来。
殷归鸿直觉不妙,下意识把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殷归鸿——!你竟然敢单枪匹马,入我林家!看我先擒了你这小贼!”
殷归鸿心里不由骂了一句,卧槽。这是被什么仇家认出来了?不对,他怎么会有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