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争它。”
众目睽睽之下,她抢过白梓芙的玉杯触唇,将公主喝剩的酒水兜干一滴不剩。
喝干抹净坏笑觑着顾长宁,文阮楠微醺挑衅:“侍郎无福,这杯美酒生津止渴,个中滋味,销魂不枉此生。”
“文——”
顾长宁结语,怒视的眼风扫到她脸上,喉头微动,叫骂却久久未出。
好教养。
她因此高看了顾长宁一分,此番挑衅不为别的,就为顾长宁未婚男子,粘巴巴赖着公主讨巧,身为白梓芙前世学生,顶着患难真情姐妹的名头,考验未来姐夫品行,怎么也不为过。
顾长宁见不得她那张狂样,作势要来夺杯,声如沉雷。
“文五——”
“叫我五爷更合适。”她酒意上头,手握杯身慢慢旋转,玉色温润,余香醉人。
抚过杯口未消的唇脂,心中赞叹情动。
白姐姐用的,当真是顶好,朱红过酒不化,再品尤有樱桃清甜。
忽地手间一空。
“花花浪蝶无形!再敢露出刚刚的那种笑,老娘揍死你。”公主贴身侍女珍珠黑着脸,玉杯已然回到珍珠手里,按捺许久的手腕“咔咔”作响,刀掌就要出鞘。
迅速低头翻身,她反应极快,灵活躲过一记重拳。
“黑珍珠,说好君子动口不动手。”
“浪荡子,老娘积善替天行道……”
珍珠嗓门大,纵使顾长宁拉着,但还是穿过袅袅舞乐,惹得老皇帝和礼部尚书投来目光。
莫玩大了。
她恢复正形,揪住珍珠的衣角,咬牙挨了一掌。
“求姐姐小声些,惹得陛下震怒,就会……”
“别拿陛下唬我,圣主向来赏罚分明,你敢调戏公主,就别怕推出午门大卸八块!”
“姐姐!小弟年少不懂事,姐姐姑且饶了我这一回。”
说着她苦脸双手合十,揪住衣角的手,轻轻晃了晃。
玉面孱弱求饶的模样,竟让珍珠软了心肠,两人年龄相仿,珍珠是女儿家到底失态些,于是急切扯回衣裙,气呼呼退到公主身后。
“文阮楠,你妄动本宫的东西,可有问过本宫?”
见事态渐大,白梓芙再也忍耐不得,冷面拂袖站起,剔透白皙的颊色覆着一缕微不可查的薄红,有意不去看文阮楠弧度微扬的下唇,只低声问道。
“你大动干戈就为一杯酒?”
“公主见宥,草民口渴火燎,状元红浓烈,果酒浅淡却烧喉,本都是不宜解渴的。但是顾侍郎贼眼乱瞟,草民看他觊觎公主杯中残酒,恐怕事有突然,老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绣花枕头黑心里,望公主体谅草民一片冰心,海量汪涵草民的赤诚举动。”
文阮楠舌尖巧辩,不负齐宫老嬷嬷十年教导,这辈子终于大气早成。想当年,她带着小康子,熬过最初的受气吃瘪,直到神功练就,只身舌战七嬷,无一败绩。
她唇边轻抿,还吃不住阿宁?
不对,是白梓芙。
听她胡扯巴拉一通,白梓芙居然面色稍霁,养于宫中十几年,过去恭维献媚的男子如云胜海,但直白像文阮楠的,挑来想去,竟没有第二个。
这些话,貌似胡说,实为关心则乱。
而顾长宁脸色急褪,颤抖道:“你诬赖我给公主下毒,我没有,我只是——”
倾慕佳人。
但他说不出口,鼻尖隐隐热汗局促,看得文阮楠皱眉不喜。
“回公主,我替顾侍郎说,他只是想看清楚杯中有没有孔孟之道,又或者杯中藏有……颜如玉。”
“文、阮、楠!”顾长宁羞怒难当,下巴微收,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翩翩少年郎急了,也是能咬人的。
她仰头:“怎么,想要就说要,侍郎憋着闷着,与邻家娇羞造作的女娘无异。”
“你!”
顾长宁乌眼鸡要打,文阮楠小白杨骄傲不避。
“够了。”白梓芙看他俩风度全无,心里奇怪文阮楠盯着顾长宁死咬不放,而顾长宁也太心浮气躁,短短几句不着边的胡话,一旦殿上失仪,未免得不偿失。
“你们两个都退下,坐到本宫看不见的地方去。”白梓芙冷道,眼不见心不烦。
“哦。”
文阮楠识相,扶了扶玉冠,折扇玩在手里,一溜烟退到大殿东南角,公主扭头都寻不见的地方。
伴君如伴虎。
伴公主如伴小虎崽。虽不会撕皮见骨,但磕着碰着,总归少不得流血生疼。
“劳请姐姐,这里再添两盘牛肉。”
她满手桂花香,闹腾一阵腹内已然见底,将折扇快速搁在桌上,伸手就要去取婢女托盘里的珍馐,只是还没吃上两口,老皇帝与礼部尚书宣布叫停,殿上的仕子全部起身作揖。
“感沐圣恩,万民仰维。”场面上的话,大家熟门熟路。
老皇帝笑道:“布题。”
司礼太监接过黄布白底的策论徐徐展开,由两个得力的小太监左右持轴,拉紧策论皇卷,几人又围绕大殿快步公示一周,最后回到大殿中央,仕子们摇头晃脑,有眉目的面露喜色,更多是一筹莫展。
“文贤侄,你不看看?”旁边的胖大叔凑过来。
“我看了。”
她忙着吃肉,羊腿卤得正好,不柴不腻,细细咀嚼茴香生津。
另一瘦大叔靠过来,八字眉,小眯眼,对着胖大叔笑道。
“刘少保有礼,您别急,待文贤侄吃饱不迟。”
胖大叔亲自端酒,绕过瘦大叔,果有急色:“陈府尹,你又想和老夫抢人。”
“上回你二女儿愁嫁,新科探花还没落轿就被你抢去,这笔账我还记着!”瘦大叔不甘示弱。
胖大叔更气:“你呢,两年前新上任的翰林,衙门还没添字报到,你就带着人绑到府里做了四女婿。”
“你强抢女婿!”一个怒道。
“老不羞,摊开说了吧,你六闺女就是没有我九丫头漂亮!”另一个呼吸急促。
……
文阮楠嚼着新贡的李子,一边欣赏大臣口战,一边执笔挥毫策论,半盏茶过得充实又自在。
当墨迹未干的策论呈上,老皇帝连看三遍,气得吹胡子瞪眼。
礼部尚书亦面呈怒容。
“文尚书!”老皇帝拍着桌子,指着她的父亲生气道:“如此良才,你打算瞒到何时!”
礼部尚书盯着卷面,痛惜道:“隽恩兄,麟儿盛才,隐而不报,你太不厚道!”
她爹就这样,被老皇帝罚了半年俸禄,又额外恩赏了三年例银。
昔日同窗抹面变脸跑来祝酒相庆,一时间忘了旧仇,就连常年欺负她的程友恭都舔着脸,求教写文之法。
程友恭年龄长她数岁,私下问道:“五哥哥才高八斗,所写策论雄展风流,能否传授弟弟其中窍门?”
废话,她笑笑。
上辈子没有资格赴雨霖宴,但雨霖宴的策论题目,夫子于后一日吩咐每个学生都作文拟写,今日策论之题,她早就知晓,并提前一个月润色作文,比起其他人当场潦草应试,当然要玲珑巧妙得多。
“没甚窍门,都是天赋,天赋罢了。”她推开陈友恭,前至大殿跪恩。
恩,三千两黄金到手,她掂着皇帝赏银,打嫡兄嫡姐面前走过。
瞧着一排红眼病,朗声道:“哟,真沉呐。”
公主新宠。
皇帝门生。
雨霖宴魁首。
三项殊荣加身,文阮楠脸都笑僵了,腰板作揖太过频繁,以至于散会后,扶腰走过王府长廊时,身手不济,被珍珠揪住了耳朵。
珍珠兴奋不已,直揪了半个圈没有要停的意思,赌气问道:“就说服不服!”
“我文阮楠,不服青天高,不服黄地厚——呀——呀——”她疼得眼泪花子冒出。
“还嘴硬!”珍珠歪着嘴。
她只得随之歪头,顶着耳朵上的蛮力,哭丧道:“就服姐姐你。”
“哼。”珍珠罢了手,细细瞧了她的眉眼,啧啧道:“也不知你这个小白脸撞上了哪门好运。”
她挺起腰杆,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别开口闭口小白脸的,多难听。”
珍珠将自己手臂反转朝上,并着文阮楠的胳膊一对比,黑白分明,男的白,女的黑。
更可气的是,文阮楠的脸,比起胳膊,还要白嫩些。
珍珠不禁泫然欲泣,玩心懒懒,怨恨天公不美,耷拉着脑袋掏出黄稠香囊。
“喏,公主赏你的。”
她颇有男儿意气,没有马上接过,反问道:“这是什么?”
“爱要不要。”珍珠作罢,就要收进怀里。
鹰隼叼物,快速抢过握在手中,“算了,我不接,公主别怪姐姐中饱私囊。”
珍珠没有忘记正事,附耳小声道:“小子,你交上大运,公主托我传你一句话。”
“嗯?”她认真凑近。
“公主吩咐,你秋闱之后,皇上如果问你欲去哪里,你就答东宫太傅即可。”
东宫,白梓芙在为一母同胞的太子铺路。
她笑而不语。
直到珍珠走后,文阮楠才解开香囊袋子,清酒香冽,勾人欲醉。
“呵呵。”她笑道,公主笼络人心,手段果然高明。
香囊袋子里装的不是别物,正是那枚雨霖宴上与顾长宁相争的,玉杯。
光洁温润。
她系好香囊,将它揣进怀里,王府外,亲贵们陆陆续续驾车回家。
就她两脚为车,负手而走。
身后的小太监抱着皇帝恩赏的三千两金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并没有什么多话。
“咦?那不是南昱公主的马车吗?”小太监忽然奇道。
文阮楠回头,只见华丽马车前,围聚了铁甲侍卫三十人,大胡子正披甲整装,神色异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