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风卷青丝散如雾,带弯江水汩汩,文阮楠又急又怒,反手抱住白梓芙,唯一的芦苇杆穿腋而过,稳稳落入白梓芙手中。
文阮楠踩舟跳出。
天与地,地与水,水与命穿成一线。
黑夜将尽,入水前,白梓芙只听她轻声安慰。
“殿下无忧,含住杆篱便好。”
“那你——”
还没说完,文阮楠抓着芦苇杆强硬塞至白梓芙口中,白梓芙只觉眼前光灭,一只手覆额抚眼,替她挡走水浪的冲击。
绑在两人腰间的绳带被解开,文阮楠转身,将白梓芙搂进怀中。
事急从权,小妖女歹毒阴恻,此时自己如果还婆婆妈妈,不但自身难保,更枉费公主性命。
何况,她嘴唇弧度舒展,上辈子阿宁总是以夫子身份自居,洗澡换衣,沐发系环,她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亵渎尊师,而阿宁脸皮薄,就算冬天冷得厉害,两人一般都是分被而睡。
亲近相拥,少之又少。
水下朦胧暗淡,文阮楠苦中作乐,占着公主便宜,撑开眼睛全力循着光,划到近岸浅滩。
扯住柔条水草,才定住重心偏头。
身旁,白梓芙左手扶着芦苇,右手竟主动搂住她的腰身。
文阮楠一惊。
公主的手,从来都是这么冷?
她不及多想,本能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揽住白梓芙,奋力扒着浅滩向前挪动。
水浪由北向南冲折,而她们逆流向北。
艰难逆浪前进。
本是逃命心惊,但文阮楠心里,竟悠悠迸出《蒹葭》的一句缠绵,说的就是男子苦求心上人。
隔河相望不得,于是逆波寻求。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可她想,世间男子浅薄,除了心上人,其他人就不值得倾心相待了吗?
阿宁就可以。
水下地势复杂,手掌扯住一捧又一捧水草,两个人的重量全部聚于她的手掌间,掌心,指腹,手腕,刮擦刺痛割进肉里。
气泡凸起,被水流挤压浮上,她肺里焦压难忍,已经到了极限。
拉紧绿草条茵,她回头,欲要借用白梓芙手里的芦苇杆呼吸。
“汩汩……”她艰难发出声响。
白梓芙会意,将芦苇杆递近她唇边。
含住,吞吐清凉空气。
“呼——”
文阮楠入口清甜,当下面红耳赤。
真真美人胭脂香甜。
公主口脂余温,沾得芦苇青草,这般风月无边。
“咕咚。”她犹在回味,笑眯着眼,未料白梓芙忽然抽走芦苇。
又伸手来揪她耳朵。
啊。
文阮楠讪讪后悔,她回身继续前行。
脑里回转往复,想着,刚刚自己那副神色,定是孟浪了,否则公主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羞死人。
故而接下来的换气,她便老实起来,水下妖魂鬼魅没有,逐食相欢的小鱼倒见了不少。潜遁时间久了,浑身负重变得疲惫不堪,念到白梓芙身受重伤,也不敢换气太频繁,公主呼吸尤且不够,自己能忍,便多忍一些。
算着,离目的地还有半里。
水下的沙土松软,越近陆家庄,浅滩石子越多,水流激荡回旋,她渐渐体力不济,刚想再用芦苇杆。
回头微抬下巴,奇怪,芦苇杆竟没有及时递上。
公主!
她暗道不妙,定睛一看。
白梓芙面色青白如绢,双手垂落,芦苇杆失了牵制,已独杆飘到远处。
命悬一线。
她大慌无措,迅速向上猛游,率先将白梓芙托出水面,自己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抠住岸边一块大石,用尽力气顶起公主,直到公主半身伏到岸石上。
“梓芙——”
她已经聚不了一丝力气,惨白着脸,捉住公主一只绣凤月白履,极度牵念不舍,黯然沉落水底。
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此生短暂,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忽然背后有人轻推,她勉强微睁眼睛,一片雪白纱襦覆上,小郡主唇瓣娇软,和着淡淡梨花香的空气,救命渡到口中。
“唔。”
灵台刹那清朗,她从混沌里清醒,慌张推开小郡主,想到岸上白梓芙濒危,一门心思向上游去。
然而小郡主冷眸霸道。
执着芦苇杆的手,紧紧勾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布带,将两人手腕缠在一处。
再次邪媚欺身,狠狠吻住她的唇。
舌尖一暖,她奋力扭动脖子,却被压得更紧。
……
趴在岸上,文阮楠喘咳不已,面上红潮未退。
“你这小妖女!”
“好不知羞。”小郡主微喘接道,亦娇红满面,笑了笑:“楠姐姐的唇,又香又软,这笔买卖我不亏。”
“你……无耻至极!”
她心怒未平,如果第一次亲吻是为了救人,那第二次纯粹是为了挑衅玩闹,小妖女诡计多端,硬抢芦苇杆坏事,又来耍弄于她,真是可恨。
妖女,这妖女定是一路尾随。
恼怒蹙眉道:“要是公主有什么事,我必杀你而后快。”
“哦?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姐姐取命。”小郡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星光清寒,她无心与小妖女纠缠,拖着沉重瘫软的双腿,挪向白梓芙那处岸石。
“哗——”
公主鹅黄纱裙浮在水面,全然没有了生机,文阮楠如重鼓捶胸,脑里连叫‘不要’,扶着公主双肩小心翻转过来。
一探鼻息,细细有温。
她擦泪大笑,下意识将白梓芙揽入怀里,这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比自己重生还要高兴千百倍。
“还好,还好……”笑到最后,又剥落成一点心酸,贴着公主纤细的颈,“我再也不会,要你陪我干这种冒险傻事了。”
忽地,一阵抚掌传来。
小郡主站在身前,水珠点点挂在脸侧,许是尚未恢复体力,声音里有一分缥缈。
“看来是我不够貌美,楠姐姐原来心有所属。”
“你别乱讲!”文阮楠心内不认,背着白梓芙站起,冷声道:“妖女自己污秽,看谁都是污秽。我和公主清白知己,我们是……”
“君臣”一词卡在喉咙里,半天吐露不出。
她兀自向前走去。
小郡主悄声跟上,幽幽道:“我知道,楠姐姐和公主情比金坚,而我呢,不过是敌国妖女,本就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你——”见这妖女悲鸣楚楚,月光下,两行清泪不绝,连连抬手抹擦,她软了心肠,叹道:“小郡主对不起,刚刚还要谢谢你救了我。”
小郡主一顿,有点欢快:“楠姐姐。”
“小郡主不要起疑,我和公主——”她抓紧白梓芙裙角,续道:“我和公主是师徒之情,我尊她爱她,看她的性命比自己的贱命重要,你只要不伤害公主,我们就是朋友。”
“真的?”小郡主破涕为笑。
“不然呢,我一个女子……”
“我叫拓跋伊语,小名洲儿,姐姐可以叫我伊语,也可以叫我洲儿。”小郡主缠上她的手臂,明笑动情道:“我不愿姐姐叫我小妖女,小妖女难听,来,姐姐叫声好听的嘛。”
“伊…拓跋郡主。”
实在说不出口,文阮楠没有小郡主那般玲珑,两人相识不过一天,小郡主深不可测,能做到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时云雨骤来,一时晴川转瞬,万不能再次着了小郡主的道。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趣。”拓跋伊语噘嘴闹道:“我可是听到,你叫她梓芙,梓芙,梓芙!”
文阮楠耳根红了。
“嘘,别吵到公主。好吧,伊语。”
拓跋伊语不干,目光切切:“再换一个。”
“洲儿。”
“嗯。”拓跋伊语满意应声。
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三人浑身湿透,穿行树林,枯枝被踩得咯吱响。
鹿声呦呦,鸟叫时而惊起。
拓跋伊语往她身上贴了贴,娇滴滴道:“楠姐姐,我怕。”
你会怕!
文阮楠觉得好笑,不忍戳穿:“那待会儿我们躲藏的地方,要比这里可怕万倍,伊语如果怕,随时可以自行离开。”
“不回陆家庄?”拓跋伊语明知故问。
“你都跟来了!你皇姐只要发现船上没人,肯定立马赶回陆家庄,她那副聪明绝顶的样子,不会想不到这点。”
伊语眸里掠过一丝阴狠,匆匆掩去,又笑:“那我们去哪?”
“咔”一声,枯枝踩断,文阮楠温和回眸。
“到了你就知道。”
“楠姐姐还卖关子,我们缘分千里相系,可谓同生共死,再说了同辈不需要守礼,比之你的南昱师傅,是不是要更加亲密?”
说罢,双手搂紧她的胳膊,不留一丝间隙。
她无奈道:“你再搂紧,我的胳膊就要被勒断了。”
“怎么会!楠姐姐就是偏心,南昱一个大活人都没压死你,我不过环住你取暖,这就能勒死你了!”
风声穿过树林,她听着对方嘴里不断的“楠姐姐”,面露迟疑,回头瞥了眼昏迷的白梓芙,请求道。
“伊语,你还是叫回我文阮楠,公主不知道我女子的身份,这个暂且不能败露。”
“哼——好吧,楠哥哥。”拓跋伊语声音甜美,坏笑:“楠哥哥,楠哥哥,楠哥哥。”
“哥哥”拉得清长柔婉,她心内暖烘烘的,不禁问道。
“你对家里的兄长,也是这般可爱调皮?”
“我没有兄长。”拓跋伊语神色复杂,低头,抿紧唇边。
是了,上辈子在齐宫就听老嬷嬷八卦,齐国的几位王爷那方面有问题,生来生去瞎折腾,就是生不出儿子,连女儿这种赔钱货,也只得了一个。
而她,虽然兄弟姐妹众多,却比陌生人还不如,哥哥姐姐们,表面莲子白洁,内心黑着呢。
文阮楠与拓跋伊语同病相怜,她心疼道。
“你别难过,你既然已经叫了我楠哥哥,我就来做你的兄长。”
“我不,我才不要什么兄长。”拓跋伊语盈盈一笑,鬓角如云,声音还嗔,小脸贴到她手臂上。
“伊语额头真烫,是不是着了水,又吹夜风,和公主一般发热?”
拓跋伊语心头一烫,刚要糊弄过去,脚下一滑,踩到根柱状东西。
不像枯枝那般僵脆。
“这是哪里?”拓跋伊语顿觉阴冷。
“乱葬岗。”她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