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女扮男装十七年,大多时候,都病恹恹困居废院,顶着个男子虚名,实则和闺阁女子无异。
文府大郎翰林供职,绯袍谋略参政。
文府二郎军中驰骋,磨砺虎胆铁血。
文府五郎……什么五郎,世人抓抓脑袋,还有这号人?
不出家门,不见天下。
蔡家岗。
眼前一片荒凉,文阮楠拧紧眉头,这古战场萧瑟阴寒,多少英魂埋骨,送命黄土腐烂。
想不到四年过去,蔡家岗还是如此凄凉。
可见彦国外强中干,内部混乱。
四年前,齐彦两国相争,齐国纠合西夏,锊国一同攻打彦国,三军之师围困彦国京都,二十万大军就在这里生死大战,彦国皇帝急速调回镇守边疆的五万铁旅,加上京师十二营的兵力,终是没有亡国。
蔡家岗决战,千百沟壑纵横,每堑壕沟里,横七竖八倒着腐衣白骨。
惨不忍睹。
他们无人认领。
“我不想留在这里。”拓跋伊语缩到文阮楠身后。
“不用怕,他们要是能动,早自己回家了。”
她面无惧色,背着公主脚步不停,山丘下面那么多壕沟,要挑一条避风驱寒的,白梓芙决计不能再度受寒。
“楠哥哥,我怕!”小郡主僵在原地。
文阮楠踏着月光,只道:“伊语又骗我,口里念叨害怕,但是你的眼里没有畏惧,赶快跟上我,那边有个好位置。”
“我是真的害怕。”伊语冲她嚷道。
“银勾划面不害怕,舟中抢夺芦苇不害怕,违逆沧水公主也不害怕,你会害怕这些骷髅?”
“你!”
小郡主被堵得无言,跺了跺脚,抱紧胳膊咬唇小跑过来。
“你是故意的!”
甫一钻进壕沟,拓跋伊语怒气哼哼,料定是她不满在木屋时,自己曾拿银勾吓唬白梓芙,偏地打击报复。
“伊语不要乱意猜度,我单枪匹马,不躲到这里,如何抵得过你皇姐?”
“那你就不怕皇姐找到这里?”
她侧倚黄土,挡在白梓芙身前,清辉玉染的脸,笑出自信。
“不会,你皇姐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会来这里。想她一个高贵的沧水公主,断不会屈尊,最多派几个信得过的手下,走个过场。”
“楠哥哥有所不知,皇姐手下死士九百,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杀过不计其数的人。”
拓跋伊语说着,又往文阮楠跟前凑了凑。
她转眼望着天上明月,淡淡道:“正是因为杀过不计其数的人,才更怕鬼,就像那些心怀歹意之人,整日提心吊胆以防别人祸害。”
嫡母,长姐,沧水公主,亲父……都一样。
伊语闻声不语,再抬起头,眸里闪着柔亮。
“这么说,楠哥哥是夸自己坦荡,我们这些人龌龊歹毒。”
她不置可否,一声清笑:“呵呵,世上只有害死人的人,不存在害死人的鬼。”
两世为人,扼断她小命的,不都是人麽?
胸前一暖,拓跋伊语热气贴近脸颊,娇声笑道。
“听楠哥哥的口气,好像活了很久,应该十七年过得精彩卓绝。”
“是,每日等着吃,等着挨打,等着轻视,又等着仇敌睡着之后,才敢吹灭灯芯。”
此话落地,拓跋伊语沉默良久,梨花香过水没有全部冲散,月色摇曳,香味流转。
“啪嗒”,是一滴泪。
小郡主眼里水汽氤氲,红着眼梢,道:“文阮楠,你知道活着不容易,那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
“伊语,你……”
又在演戏?她扶正拓跋伊语双肩,想从那双含泪的眸里发现虚情假意,但除了真实温热的眼泪,其他一无所获。
“文阮楠,这番话我此生不想说第二次。”
“好,郡主,我记住了。”
她微偏过头,世上除了阿宁,陈嬷嬷,小康子以外,小郡主……也关心自己。
“文阮楠。”小郡主又叫她。
“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全名?”
“你不是也叫我郡主!你叫我郡主!”
拓跋伊语毫无征兆凑近,单手捧着她的脸,另只手撑抵黄土壕沟,耳旁香风涌动,她一天之内,被小郡主第三次轻薄。
她的唇冰冷,小郡主的唇也热不到哪去。
但双唇贴合,两人触碰颤抖缠.绕,融化了清寒月光。
美人的唇轻轻缓缓,一尝销魂,再尝丧命。
“伊语——”她踹息不及,用力抵开小郡主,“我不是男子,你别这样。”
小郡主气喘吁吁,不满:“我怎么了?”
“美人计对我没用。”她不敢正眼看拓跋伊语,干笑道:“派出你们齐国最俊美的男子,说不定我早就屈服了。”
“那我下次见你,要穿男装。”小郡主浅笑起身,星光堆满鬓发,雪袍与月相争不输清韵,面色如冬放寒梅,只道:“文阮楠,背着你的南昱公主向东边逃吧,你的毒,已经解了。”
“果然。”她摇头笑道,心里一凉,果真如此。
拓跋伊语背对着她,收了一分娇软,多了一抹凌厉:“我的嘴唇,不是说碰就能碰。”
她软身站起,对着小郡主失笑:“水下之时,我唇角便感到微苦,你牺牲美色下毒,怎么,现在解毒,不怕沧水公主责难?”
“皇姐只是责令追查太子下落,我原以为跟着你们,南昱会奔向太子,谁想她不中用,昏迷至今,白费我一番心思。”
哪里还是舟中怕冷的弱女子。
哪里还是那个畏鬼的小姑娘。
拓跋郡主明艳玉质,世间少有,论起心狠潜沉,她两世重生三十载,亦未可与之争锋。
居然肯放自己一马。
文阮楠背起白梓芙,单膝触地,盯着负手而立的拓跋伊语,心中百味杂陈,道:“多谢。”
“你们走吧。”
小郡主纠结挥袖,怕再一回头,自己就会改变主意。
她背着公主刚走几步,身后轻快的马蹄声传来,耳边劲风肆扰。
一枚淬毒的铁环对头套来。
“噌”!
她九死一生,本能偏头躲过,抱紧白梓芙反握匕首,刀尖对准移动的马匹,心里暗数。
一。
二。
三!
“郡主小心!”
那死士以为她要对拓跋伊语不利,策动马匹,风一样刮到眼前。
下一刻,弯刀就横在脖子上。
死士尾随小郡主留下的记号而来,但见郡主迟迟不发信号,心中焦急,生怕拓跋伊语发生意外,这才违抗命令闯入蔡家岗。
死士玄衣骏马,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喝道:“郡主小心,彦狗想要偷袭你。”
“收刀。”小郡主秀美的脸,神情不容违逆。
“可他们……”
文阮楠和南昱公主近在眼前,死士心有不甘。
拓跋伊语冷下脸,不说汉话,换了齐国宗室间常用的鲜卑语。
“木台,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死士也用鲜卑语回复,劝道:“放走他们要坏大计,属下不能违背主公,郡主不能意气用事。”
“放了他们,我自有用处。”拓跋伊语坚持道。
“不行,伊语妹妹听我的话,南昱公主可以留,这个汉人一定要杀。”
年轻死士显然同属齐国宗室,相较小郡主,地位并不低,他公然违逆拓跋伊语命令,转身握紧刀柄,刃锋铁冷,眼见文阮楠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她自知不敌,收紧匕首藏入袖中,也不说汉话,同用鲜卑语道。
“木台,你乱咬乱打,连睿安王的人都敢得罪!”
这个汉人竟会说鲜卑语,玄衣死士不敢置信,再次用鲜卑语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她冷笑相对,答道。
“听到我的口音,你还要多问!不该问的就闭上嘴,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郡主?”死士方寸大乱,他皱眉回头询问小郡主。
在齐国,睿安王权倾朝野,一直手握齐国三十万大军,并且接管了齐国密探署。
死士思忖,难道这个汉人,真是睿安王的人!
拓跋伊语心里讶异,文阮楠怎么会说鲜卑语,甚至搬出睿安王作挡,但面上云淡风清,先救下文阮楠再细细查探。
小郡主点头,对死士道。
“木台,放他们走,睿安王今后会卖我们一份人情。”
“是。”
刀尖终于撤走,文阮楠手心冒汗,但眼里憋出不可一世的跋扈,对着死士不屑笑道。
“这就对了,等到日后论功行赏,睿安王一定不会忘记你。”
“哼。”
年轻死士冷笑,齐国一向以武称雄,这个弱质文客,真进不了他的眼。
刀口磨着皮鞘,死士收刀瞪着她们,噌声清亮响起,她背着白梓芙向东边走去。
心里害怕,前世也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默念清心诀,求老天爷,放她再活几年。
“等等。”
小郡主叫住她。
怎么,拓跋伊语反悔了!
她握紧袖中匕首,轻松转身,控制住欲要颤抖的唇,笑眼道。
“伊语有何见教?”
美人走近,狡黠笑道:“放走你,我还要费尽脑筋诓骗皇姐,如果你改日翻脸不认恩情,我岂不是吃亏?”
文阮楠舒了一口气,真诚颔首:“此生不死,恩情不忘。”
小郡主眉眼弯弯,嗔笑一声。
“说得容易做到难,这个给我,权当信物。”
一只手探到怀里,细细向内,扯了她的文家假玉佩。
拓跋伊语把玉佩收进雪袍,贴着心口放好,方甜甜笑道。
“楠哥哥,来日见到玉佩,你可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自然。”她可不敢告诉小郡主,这块黄龙玉佩……才值2两银钱。
找死。
转身背着白梓芙,她加快脚步,夏风沿着沟壑拂面,蔡家岗到处响起呜咽。
“文阮楠!”
小郡主坐在马上,死士徒步牵马,星夜明亮,拓跋伊语抚着手中玉佩。
笑颜倾城,反复咀嚼喃喃。
“此生不死,恩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