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
电影正式开拍。
执行总导演是个头发花白的微胖中年人,※姓曾,面容冷峻,如刚铸好的生铁,之前一直没出现过,听别人的意思是说试读会那天他没到现场,但把那天的录影都看了个遍,给各演员都做了简要分析,至于后来的聚会什么的,他不喜闹的场合,于是就没来。
也是。
得亏没来。
要是来了,这气氛别说是嗨起来了,估计直接刮向西伯利亚了。
导演往他们面前一站,原本还在谈笑风生的人们顿时噤了声,温宁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目光虚虚落在地上,不敢直视导演的眼。
“感觉像在军训。”方槐缓缓侧了侧身,对温宁低声嘀咕着。
温宁:“……”
其实方槐的声音也不大,只是在这悄然无声的环境里,一丁点响动都引人注目。
所有人都听到了,也包括导演。
“有意见吗?”曾导背着手缓步走到方槐身前,沉沉开口。
曾导演身形高大,往方槐跟前一站宛若座巍峨的山,直接盖住了方槐。
方槐只觉无形的压力扑了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步,低低应声,“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噢,其实也没有。”导演抬颚,寻了张木凳过来,“那你就坐着吧。”
木凳落地时“咚”的一声。
惊得温宁心脏也似乎漏了一拍。
完了。
自个儿这个粉底都盖不住的红眼睛,等下轮到自己时也不知道要被怎么批。
昨天回到房里倒头就睡,今天起来后就发现眼睛肿得很。
成核桃眼了。
可能是酒精作用,那事前解酒药只有短期不醉的效用,喝得多了,事后该难受的还是得难受。
这回倒是没有头疼,只是所有的副作用都到了眼睛上。
今天到了片场,化妆师见她这样,差点忘了职业素养想直接吐槽了。
曾导来的早,众演员的造型还没做好,这会儿还能用没画好妆解释,等会儿开拍了,镜头怼到脸上就糟了。
这么一想,温宁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更何况,这曾导看起来不像个好说话的人。
“我……”方槐嗫嚅着。
“去坐吧。”导演声音骤沉,偏偏唇角是上扬,表情有些微妙的诡异。
是在笑吗?
惹。
还不如不笑呢。
方槐可能是知道拒绝无望了,瞥了众人一眼后,颤颤悠悠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坐之前还在凳上摸了摸。
“放心,这就是接下来拍戏时你经常要坐的道具凳,不会有机关冒出来暗杀你。”曾导演幽幽补了句。
温宁默。
忽然觉得这导演还挺幽默的。
“身体与凳背保持30度,手下颚,背挺直,对就这样,再往右边过点,嗯,再过点,好就这个角度,”导演摸了下下巴,边指挥着方槐边让示意摄影师和机位准备,“你们看看,等会要怎么拍小方。”
“小方,你就先好好坐着,让摄影师找找角度,端着点,别驼背,女演员的仪态最重要了!”
这几声吆喝下,方槐也不敢乱动了,浑身绷得紧。
这样的坐姿坐久了很累的。
还不如站着呢。
温宁的思绪正四处散漫,曾导演已经踱步至她的跟前。
曾导演:“演苏华的?”
温宁点了点头,腰杆挺得更直了。
曾导演颔首,“好。”
其实导演的目光并没有在温宁身上停留太久,可能只是打量了一瞬,不过就只是这一瞬,温宁就已经觉得自己如同被重物碾过那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审讯一般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力。
“你这眼睛……”
已是尽量垂头低眼,但还是没瞒过去。
温宁舌尖抵着上牙膛,呼吸放轻了,思忖着要不要解释下,就说是昨天喝多了一类的。
曾导:“小李。”
小李是剧组的化妆师之一。
“来了!”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听到曾导演喊她后匆忙从人群后方挤了过来。
“以后给苏华的眼妆就参照温宁现在这个。”曾导演只丢下一句话,就转头去看别的演员了。
温宁:???
自己那么容易就过关了吗?
再看看在那儿一动不动练着坐姿的方槐,温宁莫名生了几分受宠若惊。
不过接下来的拍戏里,这几分受宠若惊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了。
如果说戏外的曾导演看起来就像个不好相处的,那么进入拍戏状态的曾导演,那就是十足的一个魔鬼,一场戏重拍二三十条是常态,不拍到满意为止,是不会轻易过的,别说是演员了,连工作人员也是叫苦连天的。
但只要拍戏能达到曾导演的质量,他是从不为难人的。
或者说,曾导演是温宁见过的最有耐性的人。
场戏轮转,演员和工作人员们并不是每一场戏都要上场的,但是曾导演是从早到晚都坐在那台小机子面前工作的。
轮辛苦程度,这剧组里没人比得过曾导演。
温宁发现初次见面时曾导演的那些安排都是有道理的,兜兜转转还是为提高片子质量。
并不是一开始所想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刻意刁难磨磨锐气再说。
方槐饰演的纹身师是个腿脚不便的哑巴,不能通过语言表现人物的时候,演员的姿态表演就显得尤其重要,这个角色虽然说能走,但一直都因走姿势不好看而自卑,也不愿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在戏里几乎都是坐着的。
这样的角色背景之下,一个好看的坐姿就很重要了。
第一天就开始纠正坐姿,总好过再后来一次一次找角度拍摄。
而那日温宁的肿眼反是给了曾导灵感,原本的造型设计里,苏华是个美貌的盲人姑娘,热情开朗,可以说除了眼睛看不见,就没有别的缺点了。
剧本有个场景是这么描述的:
苏华(温宁饰)是个走到哪都引人注目的姑娘。
此人戴着太阳墨镜,拄着根拐杖走进店里时,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步子摇曳生姿,身形绰约,岑净(方槐饰)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出这是个盲人——至少她是没看出来的。
直到苏华摘下眼镜,露出双半弧完美的眼儿。
——只是眼里没有神。
竟是个盲人,岑净心底暗暗一惊。
“我想纹身,额,我是第一次纹身的,不太了解具体流程,请问有没有女师傅呢?”
声音也如铃般清朗,很好听。
岑净如是想着。
……
现在是在摘下眼镜露真容那儿添了些细节,角色眼廓处肿胀有疤,丰满了人物形象,某次饭后闲聊时温宁与曾导演谈到了更改角色的用意,曾导则说时遗憾比完美更令人深刻。
看不见是角色的不完美,但同时也能解释成是完美的一部分。
主人公的性格很好,摘不摘墨镜前后都是美人,这样反差不强烈,而且会很假,观众们就没有代入感了。
温宁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方槐拍起戏来也一改最初的吊儿郎当的模样,温宁有好几次都在她面上看到不耐准备发作的表情了,但等再次开拍的时候,她又能再次认真投入到戏中拍摄去,丝毫不会说抱怨的话。
温宁也算是和不少青年一代的演员合作过了,却很少见到这么有拼劲的。
上一回遇到的,还是钟瑶来着。
心底不由暗暗对这小女生改观了。
不觉半月过去了。
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是六个月,这么算下来,其实只是过去了十二分之一。
拍戏的日子还长着呢。
而这半个月里,某人没有出现过,温宁也很少会想到她。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别的事也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曾导演要求主演们交拍戏日记,对内容没要求,只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就好,然后发到他的邮箱里。
于是温宁就把每天拍戏所想给写下来了,原本是当作给自己的一个总结,没想到曾导每封信都会回复,还会仔细指出温宁想法上漏洞,温宁提出的问题也会解答。
有时候回信比温宁所写的还长,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还没什么废话,温宁看完以后总能领悟到很多。
不过也很奇怪。
温宁很难把片场内外都是黑面神的曾导与写一大篇回信且她提了弱智问题也不恼还会耐心解答的人重合对应。
这反差太大了。
温宁也曾横敲侧击,想从方槐那儿得知她的回信是怎么样的。
但话题总能卡着进行不下去。
每每提起这回事,方槐立刻端上副戒备的表情,匆匆忙忙道:“当然有写啊!毕竟是主演啊!得对这部戏上心啊!怎么,你没写啊?”
温宁默。
感觉再问方槐也不会回答的,顶多是含糊着过去。
这半月的拍戏生涯里,可以说很顺利,也可以说不顺利。
温宁看自己回放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又说不上来时什么样的不对劲。
温宁也在信里提过这点,但是曾导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怎么样。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是愈发疑惑了,温宁终于还是没憋住,直接去寻了曾导演。
其实是硬着头皮寻点。
平日的曾导演可没信里的好说话,有时NG过后听导演的指点,温宁心底都几分怵。
就有点像小时候对着班主任或者家长的感觉,说话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
听完温宁的来意后,曾导演却是笑了——是染着笑意的真挚笑容。
曾导演:“我等你来找我很久了。”
温宁愣了下:“嗯?”
曾导演:“你最大的问题,只有盲人的三分形似,那七分神韵都丢了。”
“是……是这样的。”温宁忙点头,醍醐灌顶般,听完曾导演的话瞬间顿悟了。
是的。
演戏时潜意识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盲人,演出来的场景总有几分空洞。
谈不上不好,但也说不上是好。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温宁比划了下,咬了咬唇,“演好这个角色,我还能做什么。”
剧本什么的都很熟了,满满都都是笔迹。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了。”曾导演淡淡道。
温宁立刻想也不想道:“我有。”
“那好。”曾导演点头。
-
二日。
温宁牵着狗,独自一人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
眼睛被蒙上了厚厚几圈纱布,戴着墨镜。
现在的温宁可以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日曾导演是这么说的:
要想演好一个角色。
最好是亲自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事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