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没有料到江玄居然如此直白地道出他与游仙村的关系。
她虽将江玄遭遇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并未和江玄通过气。方才她那样一答声,等同于宣告了自己对这一切不说猜中了全部,至少也猜中了大半。
果然,下一刻江玄便笑了。
他顶着一张天真可爱的孩童面庞,眸光森冷,笑道:“你果然,全都猜到了。”
姜虞语塞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江玄道:“你一听到村长喊‘赵娘子’,便看破幻象猜中我的身份,想来你多半已经从不归寺的那个小和尚那里知道了赵娘子的身份。”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虞知道再也瞒不下去,只好道:“是,我猜到了。赵娘子便是当年从不归寺中盗走梵海青灯灯芯的太阴宫九护法,龙女相思,是你的养母。”
少年瞳眸漆黑,那里头似乎藏了最深的夜色,叫人看不透他心中真实的情绪。
“你还猜到了什么?”
姜虞想了一会,认真地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江玄愣了一下,有一瞬恍神,显然他并没有猜到少女居然会问他这个问题。
玄字意为透彻通达,“江玄”这个名字中蕴含江氏夫妇对这个孩子的期许,江氏夫妇显然期望这个孩子能成长为一个通达人情,有大智慧的人。
可这是那个人的名字,是他偷来的。
就连“赵奉仙”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混迹十八水府时随手捏造的化名。
可笑他身为堂堂江家“少主”,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姜虞才听到江玄答复:“我没有名,只有表字。‘思余’这个表字,是沈叔父所赐。”
“天督城城主沈危?”
江玄瞥了她一眼,淡漠的眸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
“沈叔父同你的父亲,还有我的父亲,乃是结义兄弟,从辈分上说,你亦当唤他一声叔父。”
姜虞细观江玄神色,见他言语之间对沈危的敬重不似有假,心中不由暗想:这小变态对自己的亲娘眉山夫人尚且是一副水泼不进的狗态度,怎地对这位沈叔父如此敬重?
这般看来,他和沈危倒是关系颇好,怎地最后会自爆修为,火烧天督城呢?
祭拜龙王庙的一行队伍渐渐深入山林,明黄色的舞龙被几个壮年男子高高举起,一路飞腾舞跃,真跟活了一般。鼓锣震天,长笛悠扬,队伍中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庆。
姜虞回首四顾,注意到队伍中并没有赵娘子的身影。
“赵娘子呢?”
江玄道:“她是负责此次龙王庙祭拜的庙祝,已先行到龙王庙中布置准备了。”
姜虞点了点头,想起江玄方才提到当年那个屠杀了整个游仙村的西门家剑客,当日初见他时,口口声声唤他为“孽种”。
她先前从叶应许那里听来的故事是,西门家有一位剑客走火入魔,无意中走入游仙村,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屠戮殆尽。
可现下听江玄这么一说,当年那个剑客分明来历诡异。
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冲着龙女相思和她的“孩子”来的。
那么究竟是他自己与龙女相思有仇,还是其实他是受人派遣,前来灭口的呢?
当年事发之后,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合西门家一起审断此案,西门家给出的说法是:此剑客走火入魔,受心魔所惑,以致杀性大起,杀了一整个村子,上百条人命。
虽然犯下滔天杀孽,非是出自这位剑客的本心,然而罪行已经犯下,那么多条人命无辜死去,这件惨案总要给个交代。
西门家身为世家之首,自然不可能明着护短,只能当着众世家的面执行家法,将那剑客就地处决了。
江玄道:“西门家说此人是走火入魔,我半个字都不信。”
姜虞不禁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江玄避而不答,只说:“一会你便知晓了。”
二人一路谈话,重逢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消弭无踪。
姜虞本已打定主意不理江玄,好生晾一晾他。可他话钩子一引,姜虞就慢慢将原本的打算抛诸脑后,等她回过神来,二人已到了龙王庙附近。
姜虞心中暗悔自己立场不坚定,又怪江玄这小魔头太会玩弄人心,操控情绪。她这段数在他眼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舞龙的几个青壮男子上前,合力推开沉重的庙门。
高耸古旧的庙门发出低沉的“吱呀”声,缓缓朝内打开。
趁着村人进入龙王庙的空隙,姜虞朝旁边让开一步,对江玄道:“从现在开始,你别再和我说话了。”
江玄嗤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姜虞边往龙王庙里走,边道:“我说到做到。”
“若做不到呢?”
“谁做不到谁是小狗。”
“好。”
姜虞之前跟随江玄进入龙王庙,庙中一片漆黑,她什么都没瞧见,就被坑到这大德金钵阵里来了。
现下在幻境中再次进入龙王庙,但见庙中长明灯高燃,楼梯、门窗虽然老旧,但都古朴整洁,看得出来这里时常有人清扫。
龙王庙一层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祭台,祭台中间向下凹陷,有一条幽长狭窄的石梯一路延伸到地底,但因为烛光无法照到,百级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姜虞只能从石梯传回的回声猜测,这道石梯一定通到很深的地方。
游仙村人祭拜的地方在龙王庙三层,那里供奉着一尊人身龙尾的醉卧佛陀,据说是当年将水族封印于四海中的那位龙君的化身。
姜虞等人跟随村人来到醉卧佛陀身前,便见佛像前有一佩戴花冠,身着银色鳞甲的女子跪地而拜,手中捧着一汪自行流转的碧色水波,口中发出祝祷之声。
此刻的龙女相思,褪去村妇的荆钗布裙,换上庙祝的祭仪礼服,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般。
月光从小窗中透入,淡淡地洒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出她的庄严圣洁,不可亵渎。
姜虞虽是女子,却也被这种空灵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震撼了。
她暗自想道:龙女相思果然不负太阴宫第一美女之名。
相思祝祷完毕,手捧祭礼的村人们便依次上前,把手上的猪头、鸡鸭、果品摆放到佛像面前,跪拜于地,双手交握,小声祝颂。
姜虞隐约听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道:“求龙王爷保佑今年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家孩子他爹前些日子进山捕猎,腿叫野猪啃了一口,至今那腿伤都未能痊愈,求龙王爷赐下甘霖良药,救救我家那口子吧……”
龙女相思移步走到诚心祝祷的妇人身前,轻声唤道:“吴娘子。”
吴娘子猛地抬起头来,面露喜色。
龙女相思从掌心流转的水波间引了一滴指头大小的水滴出来,放到吴娘子的手掌上。
那颗碧色的水珠凝而不散,滴溜溜地在妇人粗糙的掌心间打滚。
吴娘子双手合十,磕头拜谢不止:“多谢龙王爷赐下甘霖,多谢龙王爷赐下甘霖……”
姜虞知道这幻象不是凭空捏造,一定是江玄曾经亲眼所见,心中不由对相思手上的那团水球大感好奇。
这水球到底是何物?
龙女相思不过给了吴娘子一滴水,竟能让她这般感恩戴德?
难道那水珠真能治好吴娘子丈夫的腿伤吗?
姜虞忍不住看向江玄,刚想开口询问,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只好强忍下来。
龙女相思给不少村人都发了一滴水,祭祀完毕,便将那水球又吞入腹中。
村人收拾了祭品,又转回一层祭台,在龙王庙中点燃篝火,载歌载舞地游乐起来,带来的祭品也被互相分食了。
姜虞被这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这祭品不是要献给龙王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呢?
空空如也见她面露惊诧之色,开口解释道:“龙族餐风饮露,天生不食五谷俗物。村人带来祭品,也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心意,反正龙王是不吃的。”
姜虞刚想回话,就被江玄用力拽了一下。
江玄朝她作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她跟他走,他要带她去看样东西。
姜虞回头望了一眼,见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都被热情似火的村人缠住,脱不开手脚,只好独自跟了上去。
二人又回到龙王庙三层,那个供奉着醉卧佛陀的地方。
此刻站在醉卧佛陀前的,除了龙女相思,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人立身于暗影之中,叫人看不清身形样貌,只能隐约看出个子颇高,应当是个男子。
龙女相思站在那人对面,身子微微颤抖,像是不敢置信,过了一会,才颤声问道:“真的是你吗?”
那人低笑一声,道:“怎么,徒儿尸骨未寒,师父便已将徒儿忘了吗?”
龙女相思浑身一震,抬手捂唇,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她轻轻眨了眨眼,两行泪水便顺着清丽的面庞滑落。
美人泣泪,哀婉凄绝,真是令见者伤心。
只是相思对面的男子却不为所动,反而嘲弄地说道:“师父哭什么?你亲手杀了我,现在又要来扮可怜了吗?”
“你以为你流流眼泪,我就会心疼,就会忘了你对我做过的一切?”
相思哽声道:“你我正邪不两立,我杀你,是身为太阴宫大护法的责任。今日你若要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
那男子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慢慢走到相思面前,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
姜虞这才看清男子穿了一身江家标志性的玄黄法衣,只是并未背负天机匮。并且他戴了一顶白色纱笠,掩去了面容。
虽说极乐净土是魔道聚集之地,和规矩森严的仙门宗门比起来,可以算得上礼崩乐坏,但还是有一些规矩不容违背。
比如,判官只忠于十八水府府君,不管府君是谁。
再比如,师徒之间尊卑分明,不得越界,更不能背伦生情。
但姜虞听这男子口口声声唤相思为“师父”,可言行举动又分明与相思有男女之情。
而这,无疑是犯了太阴宫的大忌。
而且前头相思口称二人“正邪不两立”,这表明这男子应该是正道之人。
只是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大好青年,又怎么会去拜一个太阴宫的大护法为师呢?
男子抬手轻抚相思头发,语音温柔,像是裹了蜜糖的毒药,低声问道:“师父,那个孩子是我的吧?”
相思听闻此语,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用力推开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男子笑道:“那孩子跟着师父,将来长大了,不是个荒野村夫,便是个人人喊打喊杀的歪魔邪道,到底不像个样子。他既是我的骨血,我自然是要带他走。”
相思断然道:“不可能!”
“谁都别想把奉儿从我手里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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