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拄着拐杖,轻轻抬脚踢了装着龙眼竹篮一脚。
“沉死了,我可是拿不动了,你快过来搭把手。”
江玄坐在凉亭里,纹丝不动,皱眉道:“我重伤刚醒,你不问候一句,逢面就差遣我干活?”
姜虞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道:“看你还会拿枣子打人,就知道你且是生龙活虎的,以后还能继续祸害人。快点,不要废话。”
江玄看她那副横眉竖眼的小模样,越看越觉有趣,只觉她还是这样娇纵霸道的模样惹人怜爱,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站起身,出了凉亭,缓步往湖堤边走来。
日影下,他青衫飘飘,身带淡淡药香。
姜虞看他越走越近,心跳也愈来愈快,忍不住将拐杖换了只手,以掩饰心底那份小小的慌张。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前,默默嗔怪道:真是,乱跳什么。
江玄走到她面前,弯腰握住竹篮的提柄,提起那一篮龙眼,抬眸瞥了姜虞一眼,转身朝一条分岔道上走去。
姜虞不消他吩咐,立刻拄着拐杖跟了上去,一路上敲得地面“笃笃笃”直响。
两人是天生的冤家,见了面哪里还有好的,说不了两句话就又拌起嘴来。
江玄觉得那拐杖声敲得他心烦,忍不住皱眉道:“你这脚怎么瘸了三天还没好?”
姜虞抬手就拍了他一下。
“什么瘸不瘸的,怎么说话的?懂不懂什么叫世家风仪?”
江玄被她忽然一掌拍得滞了一下,脚步微顿,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狗胆包天”,真是一日比一日有“长进”,以前不过是在口头上寸步不让,现在居然敢直接上手了。
为什么?
江玄反思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还是他纵的。
他也不甘示弱,抬手捏住姜虞颊边的软肉,用力掐了掐,直到她唉唉呼痛,才松开手指,温热的手掌贴上去,捂住被他掐红的地方,用力揉了两把。
“别得寸进尺,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不会惯着你。”
姜虞双手捂脸,夹着拐杖退开三步远,嗤笑道:“好不要脸,你心情好的时候也没有让过我啊。”
江玄挑眉笑道:“一个男人,只要让着他的妻子就好了。你又是我什么人,我非要让着你,惯着你?”
“我……”
姜虞忽然语结,发现这家伙可真是个逻辑鬼才啊,这言语缜密的,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总不能说,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未来的正头老婆,所以他就该让着她,就该惯着她吧?
真要这么说了,岂不是自己往他挖好的坑里跳吗?
哼,她才不跳坑呢。
于是姜虞只能恨恨瞪了江玄几眼,当起锯嘴葫芦来,愣是不接他这茬。
江玄见她故意不接话,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又变回一张神色淡漠的脸庞。
姜虞跟在他身后,对这微妙的变化一无所觉。
走了一会,终于来到江玄养伤的地方。
姜虞抬眼一瞧,见窗明几净,房屋布局简单通透,屋中敞亮,屋前的石阶旁放了两口石龛,以青竹为渠,从池中引来水流。汩汩清流沿着竹竿流入石龛中,浸润了那一龛郁郁葱葱的铜钱草。
绿毛龟正趴在那丛茂密的铜钱草旁,怡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抬头望见姜虞,就眯着眼睛笑道:“哎呀,有娇客来了。姜二小姐,一别三日,别来无恙呀。”
姜虞笑道:“无恙无恙,我好得很。”
绿毛龟眼睛贼尖,一瞅眼又望见江玄手里提着的竹笼,立刻迈动四条小短腿从铜钱草里爬出来,直勾勾地望着,咂吧嘴道:“这是带了什么好吃的进来?这三天待在祖宅里,尽吃草了,可把我素坏了。”
江玄冷冷地瞥了它一眼,道:“带了什么,有你的份么?滚回去。”
话音落,扬袖扫出一道掌风,把绿毛龟又扫进石龛里。
姜虞小声嘀咕道:“这一篮子你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下,分它两颗怎么了?”
江玄侧身回首,伸臂将她一拉:“进来。”
他这一拉运上了真气,姜虞被他扯得双脚离地,裙角一飘,拐杖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提线木偶般飘过了门槛。
然后——啪!
门就关上。
一切如行云流水,顺畅得姜虞险些没回过神来。
进屋后江玄把竹篮往榻上的小几上一放,人就上了罗汉榻。
姜虞也不跟他客气,脱光鞋袜爬到小几另一面坐下。
江玄注意她不仅脱了鞋子,更是连袜子都脱了,露出一只被包成粽子的脚,还有一只皮肤莹白,嫩生生,藕段一样的脚丫子。
江玄脸上微烧,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嘲讽道:“上个榻就要脱鞋脱袜,你怎么不连衣裳一起脱了?”
姜虞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杠精?我要是不脱鞋,你是不是又要嫌弃我踩脏了你这金尊玉贵的罗汉榻了呀。”
江玄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重点:“什么是杠精?”
姜虞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转了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个夸人的词儿,夸你坚韧不屈,有舌战群儒的能耐呢。”
江玄攥住她的手腕,微微施力,笑问:“是吗?”
姜虞被他抓得手腕子疼,却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当然啦。”
江玄心知肚明,这多半又是个什么古怪的骂人的词儿。他要真信了她的胡话,那就是脑袋被泔水桶泡过。
不过——看在她听到自己苏醒,就迫不及待赶来看望他的份上,今日也不是不可以稍稍放纵她一点。
江玄揭开竹笼的盖子,捡了一茬龙眼放到姜虞面前。
姜虞看了看龙眼,又看了看江玄。
“做什么?”
江玄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往引枕上一靠:“剥给我吃。”
姜虞道:“你自己没手?”
江玄耸了耸肩。
“我现在抽不出手来。”
姜虞撇了撇嘴,从枝上摘了一颗龙眼,认命地剥起来。
“你可真是个大少爷,不过是受了点伤,连吃个龙眼都要别人伺候了?”
“嗯。”某人恬不知耻地应道。
姜虞剥了颗龙眼拿在手里,手臂往前一递:“剥好了,快起来吃吧。”
江玄道:“你送过来。”
姜虞挑眉道:“中间隔着张小几呢,我哪里有那么长的手把龙眼送到嘴边喂你?”
江玄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坐到这里来。”
姜虞:?
宁有事吗?
好在她想起自己今天过来,是肩负着眉山夫人交托给她的重任,于是只能忍辱负重地坐到江玄身边,把剥开的龙眼往他口中一塞,顺手从袖筒里抽出条帕子摊开放在手心里,捧到江玄嘴边,笑道:“吃完了,果核吐帕子里。怎么样,江少主,我伺候得周不周到?”
江玄道:“还行。”
“那甜不甜,水多不多?好吃吗?”
“还行。”
“别还行啊,我这么辛苦给你带的,多少给句好听话嘛。”
“嗯……”江玄沉思良久,“还行。”
姜虞气得又打了他几下。
还行还行,除了还行没别的词了是吧。
就这样一个剥,一个吃,很快桌上就堆满了果壳和果核。
姜虞心里掐着数,知道这东西吃多上火,江玄才刚醒,不管是不是伤得很重,总之先忌口两日,饮食上清淡些总是没错。
大概吃完了四分一的时候,她就不剥给江玄吃了,剥完以后就送自己嘴里自给自足。
江玄一看,不满地抬腿蹭了蹭她后腰,道:“怎么没有了?”
姜虞伸出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你今天吃够了,剩下的明天再吃。”
江玄道:“谁说我够了?”
“我说的。”
江玄道:“我还没够。”
姜虞偏头一笑,笑容狡黠中带了点小小的赖皮,跟只机灵的小狐狸似的,一双杏子眸微微眯起,摇头晃脑道:“那我可不管,反正我是不会再剥给你吃了。”
“江少主想吃的话,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江玄拿她没办法,撇开脸去,故意不看她,以示抗议。
过了会,发现姜虞压根没搭理他,忽地恼火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姜虞忽然转头对他说:“小变态,你娘……你娘托我带了样东西给你。”
江玄神色一僵,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不开心的事情,眸子里光也慢慢变得黯淡。
姜虞轻轻搡了他一把,召出本元命灯悬于掌心,柔声道:“这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江玄倏然起身,眸中情绪翻涌,狠狠地盯着姜虞,寒声道:“所以你今日根本不是来看我的,你就是为眉山夫人来做说客的,是吗?”
姜虞有些头疼:“自然不是,我自然是来看你伤好了没有……”
江玄打断她:“既然你只是来看我伤好了几分,就不要当别人的传声筒!”
“她拿本元命灯钳制了我那么多年,今日终于愿意还给我了?为什么?是对我的补偿,还是可怜我?”
“我不是街边的流浪狗,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姜虞低声道:“对不起。”
那夜龙女相思魂飞魄散之后,她尸身所化的龙珠也变成了一柸尘土,她什么都没能留下来。
江玄听她道歉,更觉心中刺痛。
事情已然发生,怨天尤人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江玄本是不愿再想起游仙村中种种,然而这一刻,他心里的哀痛却是再也无法压制。
他想起游仙村那个夜晚,想起他那夜的选择,想起他若是早点出手把养母的龙珠夺回来,而不是顾忌姜玉的身份,犹豫不决,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姜玉牵过江玄的手,想把本元命灯放到他手里,谁知江玄却忽然将她打横抱起,走下榻来,走到门边,打开门把她放到屋外,然后又“哐当”一声甩上了门。
姜虞被他这一番动作整得一脸懵,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逐客出门了。
她顿觉无奈,抬手拍门道:“江玄,你开开门,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过了会,门边传来脚步声。
姜虞眉梢一喜,正以为事情有转机,就见门开了,江玄手里提着她的袜子和绣鞋,弯腰放到她脚边,又重新关上了门。
姜虞:……
姜虞叹了口气,知道这是江玄心里的大症结,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治”好,只好穿上鞋袜,捡起门边的拐杖离开了。
等她人走远,江玄才走到门边,偷偷将门开了条缝,从缝隙中凝望她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握拳抬手,发泄似地在槅扇上捶了一下,差点没把门给拆了。
绿毛龟幸灾乐祸地说道:“自己把人作跑,现在又舍不得了?舍不得去追啊。”
少年“哐”的一声又把门甩上了。
姜虞在这位太太太叔祖居住的院子里绕了半天,发现她居然又迷路了。
这不可能啊,她分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怎么可能又迷路呢?
但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她真地、真地、真地又迷路了。
都走到一半了,就算现在折回去找江玄带路,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地方,况且江玄乐不乐意还两说。
姜虞只好选了个方向吓碰运气,好在走出不远,就看到湖堤边上坐着个身穿江家法衣,头戴白色纱笠的人,手里拿着根钓竿,正坐在湖边垂钓。
这份装束,猛一打眼,姜虞还以为是江玄。
过了会,想起今日江玄穿的是竹叶纹的青衫,才醒过神来,走到那人身后道:“打搅前辈的雅兴了,晚辈在园中迷了路,可否请前辈指点个方向,好叫晚辈走出去?”
那人放下钓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姜虞几眼,问道:“你是冬藏仙府的弟子?”
“正是。”
“和思余定有婚约的那个小姑娘?”
“……是。”
“前辈知道往哪里才能走出去吗?”
那人掀开面前垂落的白纱,朗声笑道:“你就别叫我前辈了,就随思余,唤我一声‘叔公’就好了。”
姜虞抬眸朝那人脸上看去,心中不由一震。
那位自称是江玄“叔公”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年纪,容貌与江玄极为神似,只不过因为年纪之故,看上去比江玄成熟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姜虞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倒退一步,无措地问道:“前辈您……您到底是谁?”
她想起江家弟子说,这院子是那位太太太叔公的居所,外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入。也就是说,这偌大的园子,几乎只有那位太太太叔公一人居住。
这人又让自己唤他“叔公”,难道他就是那位太太太叔公?
可是他怎么会和江玄长得如此神似,便是父子,也绝没有神似到这个地步的道理啊。
作者有话要说:姜虞:这世上有种生物,叫作“作精”,作别人,更作自己。
江玄:说谁?
姜虞:……没说你啊。
江玄: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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