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外雨落霖霖。
两个小沙弥走到廊下,缓缓卷起竹帘。
青白的天光伴随着湿润的雨丝飘入青竹林里的小佛堂中。
沸水冲入茶碗,腾起滚滚白烟。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双手端起茶碗,奉到茶几对面的少年面前。
“这是梵天净土特产的苦茶,入口苦涩,回味微甘,你尝尝。”
少年恭敬地接过茶碗,低头轻抿一口,放到桌上。
老住持又端了一碗茶奉给少女。
姜虞道了声谢,斜眼偷瞧少年喝了口苦茶,眉峰微微蹙起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
少年嗜甜,最不喜欢的就是各种苦味的东西。若不是看在老住持的面子上,只怕连这一口他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这场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云收雨霁。
远处青山隐隐,两山之间,慢慢浮现出一道七彩虹桥。
忙着清扫庭院的小沙弥纷纷驻足停下,指着天边倒挂的彩虹,小声地,兴高采烈地议论道:“彩虹啊,是彩虹……”
仿佛瞧见了什么八百年都瞧不着的稀罕物件似的。
姜虞听到庭院中传入的小小议论声,不由起身走到廊下,双手扶在阑干上,探出半个身子,抬头望向天边。
新雨之后,天空格外明净,一条七彩飘带横贯两山之间。
碧山如洗,有风从远方拂来,吹入庭院之中,拂动少女的衣衫和发丝,细细微风之中,藏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姜虞不觉心境开朗。
忽然瞧见一众沙弥放下扫帚和木桶,双手合十,面向彩虹,低声念祷起来。
“咦,这是做什么……”
少年走到少女身后,解释道:“这是梵天净土的习俗。若看到彩虹,向彩虹祝祷,你的愿望就会在来年实现。”
老住持走到两个少年人身边,低声诵念佛号,然后双手合十,面朝彩虹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希望明年的今日,能写完三部经书注解。”
姜虞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想到老住持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许起愿来。
老住持生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单看外表,就是一位德高望重,言行严谨的得道高僧,这一本正经许愿的模样……
瞧着莫名有点可爱。
姜虞也被一群和尚争先许愿的气氛感染了。
她抬起双手竖在胸前,十指交扣,闭上双眼,那愿望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吞入肚腹之中。
默默许完愿,姜虞就睁开双眼,侧目去瞧身边的少年。
少年双手合十,才许完愿,也侧头朝少女望过来。
四目相对,姜虞抬起胳膊肘拱了他一下,小声问道:“你方才许了什么心愿?”
少年唇角微翘:“你猜。”
姜虞:“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这样不公平吧,明明这个建议是我先提出来的。”
“……那这样吧,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先说。”
“不要。”
……
老住持微笑地看着二人斗嘴。
等天边那道彩虹消失了,三人才重新回到佛堂中。
半月之前,姜虞和江玄还在天督城附近帮忙救人,一夜夜探天督城旧址回来,在半道上遇上两个不归寺的大和尚。
那夜一场交谈之后,姜虞思来想去,终于劝动江玄,陪他一起踏上了前往不归寺的旅途。
这是他们来到不归寺的第二日。
梵海青灯的灯芯藏在江玄身上的事情,除了老住持和一些辈分较高的长老,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便是分寺戒律堂那群僧人受西门家挑唆,帮忙攻打灵州,其实也没有拿到什么确切的证据。
老住持佛法精深,修为也深不可测,便是姜虞继承了东海龙族和方如是的修为,也瞧不透他的底细。
如那夜二位僧人所为,老住持探查完江玄的身体后,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灯芯若继续放在江施主心窍之中,只怕最多只能再燃个三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老住持的论断,姜虞还是忍不住眸光微黯,抓紧了衣袖。
江玄隔着衣袖捏了下姜虞的手,平静地说道:“若我想活,可有什么办法?”
老住持叹道:“这灯芯无法取出,一旦取出,江施主必然无幸。可若不取出来,缺乏灯油供奉,终有一天灵火必会熄灭。”
姜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试探道:“住持您是说,灵火熄灭,是因为缺乏灯油供奉?若是有办法为灯芯提供相应的供奉,这灵火是不是就能继续燃烧下去呢?”
老住持颔首道:“不错。”
“若江施主能将灯芯炼化为己物,以自身修为供养灯芯,灵火就能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
姜虞用一种紧张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住持。
“可若灯芯被炼化,不就永远都取不出来了吗?”
老住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虽未直接承认,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贵寺……愿意吗?”
虽然知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世上会有哪个门派愿意白白献出宗门至宝呢?
可姜虞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甚至在这一刻,她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归寺真要强行夺回灯芯,她就和江玄远走天涯。
老住持说道:“梵海青灯,非老衲一人之物,乃是不归寺镇寺至宝,宝物何去何从,实非老衲一人所能决断。兹事体大,还需经过长老会共同商议。”
姜虞心间一紧,追问道:“然后呢?”
老住持目光和善,如静谧广袤的湖泊,仿佛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虞在这样的目光中慢慢冷静下来,忽然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太急切了。
这样不好,这不是谈判应有的姿态。
江玄说道:“佛渡有缘人,不归寺不是不愿渡我,只是怕渡出一个祸害苍生的魔头,对吗?”
之前西门家大闹婚礼,那一场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何人不知。
不过是因为他本身有手段,弹压得住江家那帮元老,近来又救助了不少天督城的小门派,这恶名才渐渐逆转了不少。
少年掀起眼皮,双眸亮得慑人。
“我想活下去。”
龙族高寿者,有千年寿元。他想陪心爱之人走完这辈子。
少年那坚定的求生意志令老住持心中震撼。
茶几上的苦茶已经凉了。
阳光洒落在苔痕青青的石径上,清幽的山野间,鸟鸣喁喁。
老住持用宁静的目光望向少年,认真地说道:“若江施主愿意答应老衲三件事,老衲愿在长老会上力争,说服各位长老,同意出借灯芯,不限期限。”
少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住持请说。”
“第一,谨盼江施主此后一心从善,谨守佛宗五戒。”
“第二,灵州江氏与麟趾洲西门氏之间的恩怨,就此翻篇,两家罢战止戈,和平共处。”
江玄垂眸:“灵州江氏由我掌权,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怕只怕,西门氏并不愿意。”
老住持说道:“不归寺愿意从中斡旋,化解两家的仇怨。”
“多谢住持。”
“这第三件事——灯芯借予江施主的时期内,江施主需保证灯芯不落入歹人之手,若有朝一日江施主用不上这灯芯了,必须将灯芯完整地归还给不归寺。”
江玄颔首:“晚辈必定倾尽全力,谨守承诺。”
老住持细观少年神色,见他诚挚,不觉有些欣慰,点头道:“如此,还请姜施主回客舍歇息,江施主请随我来。”
姜虞问道:“有何事我不能参与?我不能跟随住持一起去吗?”
老住持道:“长老会议事,事关灯芯处置和我寺秘辛,还请姜施主暂时避嫌。”
姜虞听罢,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罢,无论如何,多谢住持援手相助。”
江玄安抚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江玄跟老住持一起去了长老会,姜虞自己一个人回了客舍。
客舍墙角下有一口清浅的水渠,一只绿毛龟趴在石头上,听见院门响动,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抬起一条小短腿,仰头打了个哈欠。
“你回来了,小江呢?”
这次二人前往不归寺,顺便将这只遇事就爱躲懒的玄武带上了。
玄武擅长水系术法,能用灵力疗愈外伤,带它上路,路上要是需要干架,也方便一点。
谁知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就听这只绿毛龟叽叽咕咕了。
走没两步就喊累,还总抱怨上次在冬藏仙府,江玄为人不仗义,居然把它丢出去挡箭云云,要不是它一身龟壳够坚硬,早就变成刺猬了。
每到这种时候,江玄就冷冷睨它一眼,说:再多话,一会就把它提去炖汤。
而姜虞坚持要带它上路,却有一番另外的心思。
这只绿毛龟原是“九叔公”的灵宠,跟随“九叔公”多年,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
“九叔公”丧生于天督城中,到了最后一刻,众人才发现他居然是神机傀儡。他“生前”的种种举动,不仅怪异,更令人难以理解。
这段时日,姜虞陪江玄回了一趟江家祖宅。
姜虞拿着家主铁环,借机去藏书阁里,将所有关于神机傀儡的典籍都搬出来,花了数天时间匆匆翻阅完毕。
江家的神机傀儡有两种:一种是“制式”傀儡,这种傀儡是专门针对某种用途炼制的,比如梳妆婢女,专司梳妆;扫洒仆妇,专司扫洒;门僮,则专门用来看门传信。
还有另外一种傀儡,则相当于分神修士的分/身,可由主人分出神识控制。
姜虞趴在藏书阁的书桌上,借着夕阳的辉光观察手上那片刻满细小符文的龙鳞——这片龙鳞是从“九叔公”的身上掉下来的,可姜虞研究了半天,都没发现上面曾经有过神识附着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九叔公”并不属于第二种,他应该是一种“制式”傀儡,是有人为了某种目的而炼制的。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绿毛龟看到少女朝水渠旁边走过来,迈动四条小短腿,从水里爬出来,眼巴巴地朝少女身后望了一眼,问道:“小江呢,被老和尚叫走了?”
姜虞在池边坐下,把十三郎从储物灵囊里放出来。
绿毛龟一见到十三郎,立刻如临大敌,“噗通”一声跳到水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战战兢兢,尖声叫道:“你快把这坑爹玩意儿收回去!”
这只胖猫,每回出来都要蹭到它背上来“骑大马”,甩都甩不掉。
它好歹也是只神兽,是玄武,怎么能让一只下品灵宠怎么作践?!
它,不同意!!!
十三郎甩着长长的,毛蓬蓬的尾巴,优哉游哉地沿着水渠走来走去,时不时把爪子探进水里舀水喝。
绿毛□□皮都要炸了:“快把它拿走!拿走!”
姜虞蹲身,双手交叠枕在池边,拿出那片白龙鳞,问道:“你见过这龙鳞吗?”
绿毛龟瞅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
“怎么啦,这玩意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啊?”
说完,那双绿豆小眼乍然一亮,欣喜道:“嘿嘿嘿,主人,这能送我不?”
玄武属水,水族对龙族拥有一种源自血脉的,纯生物本能的崇拜。自从姜虞解封血脉,化龙之后,绿毛龟就化身为姜虞的“舔狗”。
对于自己真正的契主,那是张口“小江”,闭口“小江”地叫唤,对于姜虞,则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喊“小丫头”了,时不时就冒出一句“主人”来,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当真是将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发挥得淋漓尽致。
姜虞知道这绿毛龟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贱兮兮的。她暗觉好笑,见它果然是没见过这白龙鳞,便将东西收了起来,换了个问题。
“小绿”,这是姜虞给它新起的名字,“你从前就没有发现九叔公是傀儡吗?”
绿毛龟“啊”了一声,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谁是傀儡?”
“你说九爷是傀儡?”
姜虞点了点头:“方才那片龙鳞,就是从九叔公身上掉下来的。”
绿毛龟摇晃着短短的脖子:“怎么可能呢?九爷怎么可能是傀儡呢?他除了爱闭关了点,哪里不是个人了,诶,等等。”
“怎么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九爷吃东西。是了,是了,从来都没有。我从前还以为是他辟谷有术,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傀儡啊。”
“九爷常常闭关吗?”
绿毛龟摇头晃脑地说道:“小江没回江家祖宅之前,他十年里有九年半都在闭关吧,剩下半年也是成日里把自己关在炼器房中,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姜虞心间一动,问道:“你是说,思余回到江家以后,九叔公才经常出关走动吗?”
绿毛龟道:“是啊。也不知九爷瞧着这小坑货什么,连我都舍给他当灵宠了。”
姜虞听完,若有所思,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她怀揣着心事回到屋中,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撸猫。
撸着撸着,十三郎又溜到院子里找绿毛龟玩乐去了。
午后黄昏,橘色的阳光洒落院中,窗前的芭蕉树迎着微风,簌簌而动。
姜虞趴在窗下,手里捏着那片龙鳞,不知不觉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从东海出来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主动去窥探前世、甚至前前世的记忆。
于她而言,这些记忆都让人觉得陌生而遥远,偶尔身陷其中,一时错觉,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可实际上却还是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在梦中,她梦到了穿越异世后的第一世。
她是胎穿的。
最开始是颗圆乎乎的龙蛋,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能时不时听到细小的声音隔着蛋壳传进来。
男人忧心忡忡:“我之前查阅过典籍,典籍中记载道,龙族产子,短则三月就能孵化,多的甚至要等十多年。三月之期也快到了吧,牠还不肯出来么?”
啪——
女人拍开男人的手,响起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别乱碰,小心碰坏了。”
男人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是是是,娘子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还有啊,别老是‘牠牠牠’的,是个女儿,也该给她取个名字了。”
“唔……是女儿吗?还未孵化,娘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女人娇俏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丝小小的得意:“我生的,我当然最清楚了。把手拿开,你吓着妹妹了!”
玉盆里,圆滚滚的龙蛋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了晃,似乎有些不安。
三月之期,转眼即至。
姜虞终于“被孵化”了。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庞。
女人分明满面欢欣,却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道:“怎么皱乎乎的,全身红红,瞧着像只没毛的小老鼠。”
男子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来,伸手去勾女婴细如兰芽的手指,乐呵呵地说道:“娘子,不要用龙族的眼光来看嘛。依愚夫之见,妹妹生得可好了,长大一定像娘子,也是个大美人。”
女人娇哼一声,说道:“我西海白龙族化形之后,样貌就没有丑陋的,用得着你说。”
怀中的女婴忽然踢动双脚,“呜哇呜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
女人惊慌失色,手足无措:“别哭了,别哭了……”
哄了半天,还不见消停。女人身心俱疲,将孩子往丈夫怀里一塞:“你来哄这小祖宗吧,我是拿她没办法了。”
男人笑眯眯地接过女儿,双臂轻晃,轻声细语地说道:“妹妹不要怕,爹爹在呢,爹爹带你坐摇船好不好?”
男人花样百出,一会吟诗颂词,一会唱山歌哼小调,一会又低声诵念佛经道典……
女婴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过得良久,匀细的呼吸声响起,男人已累得出了一身汗。
女人接过女儿,轻轻放入摇篮之中,惊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把这小讨债鬼哄睡的?她也太能哭了。”
男人微笑道:“妹妹出生以前,我特地找了几位产婆,向她们讨教了很多。”
“这育儿养儿之道,可大有讲究哩。”
女人有些懊恼地说道:“早知道生孩子,养孩子这般受罪,我当初绝对不上你的当。”
说完不解气,又捶了男人两拳。
男人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地说道:“娘子轻些,仔细捶疼了手。”
……
当小孩是件苦差事,当婴儿更是苦上加苦。
吃得多,睡得多,爬不动,坐不起,记忆差,能看见的东西也有限。
渐渐地,姜虞发现自己被这具小小的婴孩身体同化了,连穿越的记忆也日渐模糊。
再多长两岁,她果然已经不太记得前尘往事,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爹娘宠爱,她自小便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碰见头老虎,都敢上去撩老虎的胡须。
每日里爬高爬低,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常常被娘亲茱萸举着鸡毛掸子追得满山谷跑。
童年的日子,虽然充满了鸡飞狗跳,却也充实快乐。
直到有一日,姜冲夫妇隐居的山谷中忽然来了几位身着鱼鳞银甲的不速之客。
彼时小姜虞并不知道,这将是她异世一生的分界点。
她听从母亲的话,由江小少主护送,避开战火,取道捷径,回冬藏仙府避难。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和江小少主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
小姜虞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她救过他,江小少主也救过他,可他不思感恩,竟还联合着太阴宫那些坏人来算计他们。
被她揭露了丑恶面目之后,他非但不觉羞愧,反而打昏了她。
等小姜虞再次清醒过来,便看到一个女人泪流满面,将她拥入怀中,哭泣道:“阿虞,你爹娘他们……他们殁了。”
八岁的小姑娘尚且不懂死亡的含义,可是父母残破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这样的冲击便是成年人也受不住,更何况穿越记忆全失,心智退化到只有八岁的小姜虞。
那之后,小姜虞夜夜噩梦,终日以泪洗面,原本丰盈的脸庞迅速消瘦下去。
问雪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忍痛抽了小姜虞一魄。
记忆被封印的那段日子,虽然并不见得有多快乐,但至少是轻松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管她怎么努力修炼,始终不见任何长进。
后来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两位护府长老暗中交谈,言语中暗示:姜冲夫妇之死与问雪夫人脱不了干系。她之所以在修炼上难有长进,是因为姑母抽了她一魄,有意打压她。因为她的龙族血脉为世人忌惮,姑母担心她学有所成,将来不好掌控。
这一句句冰冷的话语,撕裂了姑侄二人之间的温情面纱。
她甚至不敢去向问雪夫人质问。
怎么敢问呢?
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就算与问雪夫人撕破脸皮,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问雪夫人就会把那一魄还给她吗?
可就算如此,姜虞还是不肯认命。
出嫁前夕,她几经周折,终于从祠堂中盗走了封印着一魄的莲花灯座,趁着问雪夫人尚未发现,跳上江家的迎亲飞舟。
她以为山高水远,取回一魄,从此便是天地自在,终有一日,她能够有底气地站在问雪夫人面前,向她质问当年父母逝世的真相。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魄归体,带给她的是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无法接受自己嫁给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骗子,这骗子害死了江小少主,却还堂而皇之地接手了兄长的一切。
姜虞生了“心魔”。
这“心魔”蛊惑她诱惑他,折磨他;蛊惑她从眉山夫人那里盗走他的本元命灯;蛊惑她动手杀了他。
可姜虞最终还是没舍得下手。
……
少年的手指落到姜虞脸上时,姜虞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悲伤的情绪还来不及褪去,少女目泛盈光,怔怔地望着少年流泪。
江玄一边笨拙地用手帕为她拭泪,一边捧着她的脸,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
姜虞摇了摇头,那一刻,心中忽然下定决心: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那些记忆,就永远埋藏起来吧。
姜虞摇了摇头,哽咽道:“长老会已经结束了吗?结果如何?”
江玄垂眸看她,默不作声。
姜虞心中一紧,抓着他的袖子道:“他们不肯借吗?”
这一吓,连哭也忘了。
江玄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不归寺愿意出借灯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需要搬到罗汉洞府闭关,由十位金刚长老助我一起炼化灯芯。这一闭关,我们可能数年都见不上面了。”
姜虞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在罗汉洞里闭关,我就在罗汉洞外闭关。几年而已,弹指之间就过去了。”
少年低头,在少女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呢喃道:“阿虞……”
姜虞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问道:“咦,我的白龙鳞呢?”
她记得睡过去之前,手里是拿着那片白龙鳞的。
江玄指着窗台上一小撮银沙般的细屑,挑眉道:“是这个吗?”
姜虞“啊”了一声,正要扑过去捻起那撮“沙子”,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来,那银沙便被吹散了,洋洋洒洒地落入风中,再也无从拾起。
姜虞怔愣良久,叹出一口气道:“算了,罢了。”
江玄问她:“你很在意‘九叔公’的来历吗?”
姜虞瞄了他一眼,还是把心里话都咽回去了。
她知道梵海青灯的灯芯可以逆转时空,知道江玄“曾经”借助过灯芯的力量,但眼前的少年,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姜虞决定后面找个机会,把那些“前世”的记忆重新封印起来,束之高阁。
三日之后,江玄便和不归寺的长老一起,进入罗汉洞秘境。
姜虞也在罗汉洞外搭了间竹屋,平日里就养养乌龟,逗逗猫,高兴时便炼制一两样法器送人,偶尔也和不归寺的僧人一起听经打座。
有些小沙弥知道她是龙族,一开始还有些惧怕,后来见她脾气好,为人又慷慨,渐渐地便和她打成一团,时不时地便跑到她这竹屋来蹭法器。
“姜二小姐,我……我”,因为紧张,站在廊下的小沙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能讨一根和空空如也师叔一样的金刚降魔杵吗?”
他馋师叔的法器好多年了。
姜虞笑道:“行啊,但是你得给我挑三个月的水。”
空空如也摇头道:“什么样的法器不是最重要的,心境的修炼才是关键。智能,你着相了。”
小沙弥聆听师叔教导,举起手竖在胸前,心不在焉,频频点头道:“师叔说的是。姜二小姐,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法器呢?”
姜虞道:“我没炼过金刚降魔杵,却是说不准,怎么着,也要几个月吧。你且耐心等待吧,难道我还会诓骗你不成?”
小沙弥脸蛋红红的,挑起墙角两只水桶,健步如飞,兴冲冲地走了。
“那我挑水去啦!”
空空如也直叹气:“这个智能,做早课倒是从未见过他这么积极主动的。”
姜虞见那小沙弥去得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淡去,忽然出声问道:“之前你同我说过,梵海青灯有逆转时空的大能,那只有灯芯,也能办到吗?”
空空如也斟酌道:“我曾听师父提起过,若只有灯芯的话,只怕会出问题。本身逆转时空,便是有违天道之举。使用者即便能逆转时空,也未必能保证所逆转的时空是他想要的。”
“灯芯的灵火,可能温养魂魄?”
这也是个奇怪的问题。
这问题空空如也确实不知,只能如实以告,回去请教过师父,第二日又特地转来姜虞这里,同她说道:“昨夜我问过师父,灯芯的灵火中集结了佛宗的大誓愿之能,确实能够温养破碎的魂魄。只不过千百年来,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少女听完后,好一阵失魂落魄,后来又有数日闭门不出,将空空如也吓了好大一跳。
等到过几日,她终于肯开门迎客,空空如也小小地观察了一番,总觉得少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虞施主,你之前,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
少女却一脸迷茫地反问他:“我问了什么?”
空空如也怕再引得她心绪不宁,便不敢再提起,只含混地说没问什么。
……
这一晃,便是一年过去了。
这日夜间,春雷阵阵。
姜虞忽然清醒过来,披上衣裳,撑起油纸伞,正打算走去罗汉洞前瞧上一瞧,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一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一条巨龙般的白电撕裂天幕,劈向后山的罗汉洞。
这迹象……
这是修士渡劫之象!
劫雷一道紧接一道,劈打在罗汉洞上头,岩石崩裂,沿着山坡滚落下来。
暴雨滂沱,仿佛山洪倒灌。
姜虞将伞一丢,化出龙身飞向后山。
不归寺的长老都被这天劫惊动了,纷纷朝罗汉洞赶来,往罗汉洞外一座,全身皮肤倏然变色,变成一种似铜非铜,似金非金的颜色,宛如一座金铜打造的罗汉像。
天雷劈落在罗汉洞上空,分作数十道,劈向环坐在洞外的僧人。
姜虞飞身落下,化回人身,找了个空位坐进去,和诸位僧人一起护法。
今夜的天雷威力惊人,几乎不亚于她之前金丹渡劫的时候,每一记都劈得她身上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白,这场劫雷才终于结束了。
护法的长老们纷纷倒地,金刚之身还未收起,“砰”的一声,跟打鼓似的,砸得地面下陷,石砖碎裂。
姜虞也觉得倦极,累极,才起身,便觉眼前一黑。
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怕是要晕。
心念一动,正要将十三郎召过来,便觉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子,一双健壮的手臂拥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虞勾住少年脖子,迷迷糊糊地问道:“不是说要好几年,怎么才一年就出来了?”
少年低声道道:“想你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却是无数艰辛血汗,炼化灯芯,九死一生,其间的艰难,说上三天三夜,只怕也说不完。
但这些事情,少年并不打算告诉她。
“守了一夜的天劫,累了吧?你睡一会吧。”
少女将脸埋在少年胸前,小猫似地蹭了蹭:“嗯。”
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二人又在不归寺中住了几日,拜谢了住持和诸位长老,启程离开了不归寺。
二人才踏出不归寺大门,身后便跟上来一串小沙弥,都是曾经拜托过姜虞帮忙炼制法器的。
小沙弥们推举空空如也为代表,结伴来向姜虞辞别。
出家人,说不来太多动听的辞别之语,空空如也将众人所赠的经书、佛珠交到姜虞手中,低声道:“阿弥陀佛,祝两位施主一路平安,此后风雨顺遂,前程似锦。”
姜虞接过东西,回祝道:“也祝诸位万事如意,今后早课不迟到,炼体气不喘,小考全都会……”
空空如也赶紧打住她:“虞施主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这些师侄可都要哭了。明日便有一场小考,负责考核的长老据说非常之严格、严厉。”
姜虞抿唇而笑:“那我才更要祝他们好运呀。”
一个小沙弥牵着头青年走过来,把缰绳往姜虞手里一塞,道:“送你们。”
姜虞看着那头嘴巴正嚼个不停的青牛,无语道:“这是什么?”
送牛的小沙弥显然是个话少的,闻言道:“牛。”
姜虞:……
“我看得出来它是牛,我是问,送牛做什么?”
小沙弥:“哦……坐骑。”
姜虞回头望江玄一眼,有点难以想象,少年骑牛,会是什么场景。
但众人盛情难却,姜虞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将这头“坐骑”收下了。
起初还是姜虞牵着这头青牛走,但无奈它实在走得太慢,慢到姜虞走三步,就要停下来等它一下。
到最后,姜虞终于受不了了,把缰绳往少年面前一递,撒娇道:“我可支使不动这坐骑了,还是你来吧。”
少年却将双手往背后一手,负手身后,似笑非笑道:“谁收的牛,谁管,这可不是我收的。”
姜虞“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道:“才一年,你就不爱我了。”
江玄学她道:“才一年,你倒是和这些小和尚相处甚欢,怕是乐不思蜀,都没想起我过吧。”
姜虞眯起双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酸呢。”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一头牛,也值得你这么宝贝,既然嫌它累赘,不如放生了吧。”
姜虞叫道:“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哪好随随便便丢掉?”
少年往旁边退开一步,离远了些,瞧着竟是赌气不肯说话,也不肯接手了。
姜虞没有办法,只好将缰绳放得长长的,往绿毛龟脖子上一套,拍了拍龟壳,说道:“你们俩走得一样慢,这头老青牛,我就交给你来带了哈,你可别把人带丢了。”
十三郎坐在绿毛龟背上,伸了个懒腰:“喵~”
绿毛龟挥动前腿,忿忿不平地叫嚣道:“猫也丢给我,牛也丢给我,还能不能好了!”
十三郎伏下身子,抱着它的脖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绿毛龟:……
姜虞御起轻身功法,追上江玄,勾了几次他的衣袖,少年才反过手掌,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虞踮起脚,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爱娇地说道:“这种干醋你也吃,要让别人知道,可笑死了。”
少年硬邦邦地说道:“笑死就笑死。”
姜虞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轻戳他的脸。
“别生气了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是他们来求法器,我就当练手,顺道帮他们炼了几样,他们心里感激,才结伴来送行的。”
被哄了一会,少年的脸色终于柔和了一些,说道:“我在罗汉洞中日日想你,念你,你呢?”
“我也是呀。”
“骗人。”
姜虞道:“真的。”
说着牵过少年的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头,甜如蜜丝般道:“它每跳一下,我就想你一次。”
少年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耳垂透出薄红。
“真的?”
少女信誓旦旦地点头:“比珍珠还真。”
少年唇角上翘,眼中蕴满了笑意,忽然拉着少女往路旁的树林里奔去。
姜虞跟着他往树林里跑,跌跌撞撞的,正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忽然被人按到树上。
眼前洒落一片阴影,少年的吻落下来,炙热而急切。
少女踮起脚尖,双臂揽住少年脖颈,奉上香唇。
久别情浓,这一吻持续了很久。
一开始姜虞被压得脊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吻了一会,江玄便将手掌伸到她背上,将她按到怀里,又接着低头吻她。
春日细雨绵绵,天际不知何时,又落下牛毛细雨。
绿毛龟“拖家带口”,好不容易才拉着青牛,驮着十三郎赶上来,结果抬头一看,两个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路边草茎被踩倒的痕迹。
绿毛龟“嘿嘿嘿”地笑起来,猥琐道:“哦~~小树林呀。”
它懂的,这事儿它最懂了。
嗨,谁还没有过青春年少呢。
但是很快,它就笑不出来了。
天边乌云翻滚,雷声轰隆,毛毛细雨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绿毛龟左看右看,每处避雨,只好将脖子一缩,吭哧吭哧地驮着十三郎,躲到老青牛肚子底下。
老青牛“哞”地打了个响鼻,伫立在大雨之中,巍然不动,任由暴雨冲刷,丝毫不影响它低头嚼食青草的闲情逸致。
等到云收雨霁,绿毛龟才见到两个人影携手从树林中飘然而出。
二人衣裳洁净,看着干干爽爽的,半点不像淋过雨的模样。
绿毛龟从泥水地上跳起来,愤怒地质问道:“呔!你们两个倒是好意思,就这么把我们仨丢这儿淋雨啊!”
姜虞瞧了半天,才看到躲在老青牛肚子底下的一龟一猫。
看到两只灵宠满身黄泥,狼狈不堪的模样,姜虞忍俊不禁,召出灵泉,对着它们一顿冲刷,将它们冲洗干净了,江玄才捏了个清风诀,替它们吹干了身上的水。
绿毛龟转头去咬脖子上的缰绳,气呼呼道:“我不干了!”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喵”的一声,十三郎从它背上跳了开去,接着地上投下一道暗影。
江玄替绿毛龟解开脖子上套着的缰绳,用脚尖将它掀开。
“闭嘴。”
绿毛龟惯来是有些怕这个小魔头的,当即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不甘不愿地爬到一边。
江玄用清风诀弄干青牛身上的水,在青牛背上铺了件披风,对姜虞道:“你上去坐着,我来牵它。”
姜虞也不客气,轻轻一跃,落到牛背上,学老子出函谷关,也来个倒骑青牛。
江玄笑她:“为什么要倒着骑?”
姜虞认真而神秘地说道:“修炼。”
江玄:……
姜虞第一次骑牛,感觉很是新奇。这位牛兄还是和原来一样,走得慢腾腾的,但也有好处,不晃,不晕。
少年牵着牛缓步而行,少女坐在牛背上,抱着大胖猫看风景。
忽然,少女兴奋地出声道:“思余,快看!”
少年回头,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天边,一座七彩虹桥横贯山间。
姜虞坐正了身子,双手交扣,闭上眼睛许了个愿。
去年这个时候,她许的愿是:希望灯芯的问题能被解决。
后来果然实现了。
对着彩虹许愿,果然灵验得紧,姜虞心想,这彩虹也不常见,她得抓紧机会再许一个。
等她许完愿睁开眼睛,便看见少年也学着她的模样,闭目许愿,双唇翕动,似乎念念有词,但凑近了却没听到声音。
姜虞抬起未着鞋袜的脚,轻轻在少年肩上蹭了一下。
“思余,你许了什么愿?”
少年捏住作怪的脚丫子,含笑道:“我许愿,今年能娶上媳妇儿。”
姜虞拿脚蹬他,拖长声音说道:“哦——那不知江少主想娶哪家姑娘呀?”
少年做作地叹气道,“我名声这样差,好人家的姑娘,估计都不愿意嫁给我了。不知姜二小姐可愿勉为其难,一偿我心中所愿?”
少女双眸澄亮,笑靥如花,一脚蹬在少年胸口。
“美得你,我才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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