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一高新生刚开学的那几天，一向因为放假而冷清的小卖铺小商贩全都兴高采烈的摆上了摊，连文具店都把转店那两个字撕下来变成了迎客。
大街上的气氛一扫之前的颓靡，竟变得热闹起来。
明明九月已经入秋了，天气依旧燥的不行，夏天的风总是滚着热浪，蝉鸣声贯耳不绝，卷着一股心浮气躁，走在路上像走在煮沸的锅里，行人赶路匆匆只想快些回家。
高二实验理科班的班主任老唐拿着手里那本必修的数学课本缓步走进教室门，头发锃亮的跟刷了漆的皮鞋一样，为了喜迎开学喷了不知道多少发胶，他推了推鼻梁骨上的眼镜，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咳嗽几声道：“都静一静，补作业的先歇会儿，有件事要说。”
一群学霸懒洋洋地放下手里的笔，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老唐这身打扮，见怪不怪，个个趴在桌子上打哈欠伸懒腰，哪里有年级前三十的样子，简直比吊车尾还难伺候。
“您说，唐哥。”
“洗耳恭听。”
老唐正色道：“咱们班今天要新来个同学，据说新同学的身体情况有些特殊，你们见着以后别一惊一乍的，吓着人家。”
讲台下的人互看几眼神色各异，想着这是怎么个特殊法，值得这个刚正不阿的老同志特地交代他们一声。
唯独倒数靠门第二排临窗的那个男生始终把头埋在胳膊里补觉，拿着冷漠的后脑勺示人，一动不带动的。
季朝转了转笔，和身边几个奋笔疾书的小伙子嬉笑几句，接着稀奇道：“唐哥您什么时候开始做人了？”
他随便接话茬老唐也不生气，反而牵着嘴角笑呵呵道：“人家是跳级上来的，比你们都年龄小低一届，可是今年的中考状元，了不得。”老唐一手撑着满是灰尘的讲台，一手比了个数字，“理化满分的高材生，总分拉了第二名整整这个数。”
“不就三分，值得您这么兴师动众。”
老唐眼里发光，高深莫测道：“后面要再加个0。”
季朝本来懒散地晃着凳子，一个不稳就坐到了地上。
他尽管成绩优异，在实验班里也只能马马虎虎排个二十名，他知道今年中考题出的的确变态，有道物理压轴电磁学实验大题是高一下册才能接触到的知识点，能拉第二名三十分的人，真的有两把刷子，更可况是满分跳的级。
季朝哆嗦了下，下意识瞅了眼那个安心睡觉的男生，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真心实意地拍手，“那还真是个学霸，唐哥，你要有女儿了。”
“恭喜唐哥儿女双全。”
“贺喜唐哥，红包拿来。”
老唐只是笑而不语，隔一会儿看一眼手表，生怕错过了人家来的时间，时不时就出门看一眼，反正现下是早自习，管得松，在桌角堆积如山的作业看架势也是补不完了，几个学生干脆停笔凑近说起小话。
“儿子是谁？同为一个班分下来的，为什么我这么多八卦不知道，快给我科普一下。”
“焱哥啊，焱哥难道不是老唐亲生儿子吗？”
贺焱是个神人。
他作为恐怖统治了整个衡水高一一年第一宝座的人，凭借那张帅得惨无人寰的脸收获无数迷弟迷妹，各种帅气多金豪门少爷的标签往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贴，以他爱炫耀爱孔雀开屏的性格，此刻应该扬眉傲视群雄，接着不屑地冷笑一声。
没想到开着开着空调，教室里充满凉气凉快得很，他竟然已经睡着了，而且看样子还睡了有一会儿。
那男生了然，看着他前面那个生人勿近的后脑勺，小声道：“焱哥还在睡，声音小点吧你。”
“焱哥脾气好得很，肯定不和咱们计较这些小事。”
“不是我说，盲猜焱哥作业一水儿没写全，以他那成绩和开屏定理，他绝对只写了物理，我猜他数学都没写……”
骨节分明的手指准确无误地从一沓书本中抽出一本使劲向前扔去，男生还在忘我地说，突然自后方来了一本数学作业从他脸侧擦身而过，正中他课桌中心，桌子上放的塑料水杯应声倒了，不过还好拧紧了盖子。
他瞪大了眼睛，把杯子扶起来，恶狠狠拿起作业，翻开第一页，嘴里骂着：“这是哪个孙……”
下一秒他闭上了嘴。
那本崭新到可以去贩卖的数学作业，第一页上写着两个既漂亮又不失狂野的字。
贺焱。
男生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明明是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尾，却染上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他懒洋洋地直起身来，校服短袖外面披着秋季的外套，头发乱得像草窝，随意伸手拨弄了两下，有种凌乱不齐的美感，应该是昨天晚上去网吧通宵熬夜打游戏的原因，整个人都显得低气压，心情看上去极度不爽。
贺焱不耐烦地揉了下脖子，把校服拿下来系在腰上，踹了他凳子腿一脚，要笑不笑道：“你才爱开屏，我这叫高冷未遂反被风骚代替。”
前排几个女生回头，“就是，别打扰咱焱哥认真学习。”
“焱哥刚醒，学的是梦周公之道。”
贺焱这人不凶，确实很好说话，和谁都能混的熟，他挑眉笑了起来，一副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样子，“我早自习哪天不认真上了，你给我说说？”
“……焱哥说什么都对。”
贺焱懒散地斜斜靠着墙，好像还想说什么，被老唐着急忙慌地踏进门槛，差点没栽一脚的动作给打断了。
他这回重重拍了拍桌子，脸上的神色也逐渐严肃起来，“安静。”
实验班的学生也不是不懂规矩，见是真的有事，全班一瞬间鸦雀无声，空调开的温度有些低，加上刚刚睡着了受凉，贺焱没忍住，打喷嚏的声音一下变得无比明显。
按照平时的规矩，老唐肯定要拿他出来说教一番，不过老唐这次并没有计较，反而继续自己未完的话：“新来的那位同学……腿脚有些不便，你们多给予她一些照顾，不要孤立她，见到本人以后勿问勿提那方面的事情，都有点眼色，看见人家需要帮助就主动上去帮忙，还有平时有事没事不要去打扰人家，都听见了没有？”
原来。
全班人放下好奇心，点了点头。
老唐安下心来，舒了口气，搓了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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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淼，衡水高中是这儿目前为止最好的高中，我知道你够优秀，但跳级以后功课不要拉下，明白吗？”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细细叮嘱。
后座的女生漠然地看向车窗外的景物，眼睫低垂，双眸清澈，像琥珀似的，头发齐肩，柔顺的搭在肩上，穿着一身衡水深蓝的校服，规规矩矩，眉眼都像新鲜的朝露般干净，腿实在很细，但也不是病态的细长，恰到好处。
林淼无力地靠在后座上，她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手肘支在旁边的凹槽中，沉默了片刻道：“我尽力。”
林父伸手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打着方向盘又道：“这次跳级过后，我希望你能保持一下，争取高二下学期去上高三理科火箭班，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
他在左视镜回头看了林淼一眼，“上次检查的结果出来了，脊柱已经弯曲三十一度。”
“嗯。”她淡淡开口，“四十度就一定要做手术了，对吗？”
林父以为她害怕做这种手术，于是安慰道：“没关系，可以晚一些。”
“其实，我也挺年轻吧。”
林父脊背一僵。
她轻轻抬起胳膊，努力尝试把校服上那一点褶皱抚平，却没有将左手伸过去的那个力气，这些动普通的作对于常人是小事，对林淼而言是不可攀登的高度，她微笑道：“您放心吧，该完成的我一样都不会落。”
话题逐渐变冷，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的到了衡水。
林父缓缓下车，打开后备箱，将后备箱里折叠的轮椅摊开，然后打开车门，林淼的手主动环过他的脖子，林父尽量动作轻的将她放到轮椅上，稍稍往后一拎，让她坐得更舒服些，林淼轻微地皱了皱眉，将起皱的衣服抚平。
因为变形的原因，她坐着的时候左右肩是不一样高的，使力不均匀，但好在并不明显，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除了写字会累以外，并不过多影响她的日常生活。
他把车门锁好，将书包挂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推着林淼往前走，主动打破父女之间微妙的气氛道：“每节课下课我都会来帮你整理笔记，上课的时候把轮椅放平躺好，不要坐起来记笔记，下课后我会把你扶起来，也不要坐太久的时间，那样会加速变形速度。”
林淼目光下落，看着前面有些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说：“好。”
林父索性避开了那条路，往梧桐荫的小道里走去，绕一圈或许会远一些，但总比让林淼被颠簸来得强。
他只要遇见台阶，就会轻轻将轱轮前端翘起，等前轱辘上去了以后再抬后轱辘。
林父一直这样风雨无阻地推了林淼十六年，早已经有了经验。
这条路明明不算长，林淼却感觉每分每秒都在煎熬，有一种让她恍惚中产生逃离的想法，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强行压下不适感，抿唇不语。
好在实验班在一楼，不需要上楼，林父将轮椅推到教室前门口便看见了等候多时的老唐，像经年的旧友般，他脸上流露出笑意，对老唐点头示意。
教室的门槛不算高，林父一翘轮椅前轮便过去了，女孩的头发随着自然吹来的风被带起来，林淼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眸光冷淡而疏离，双腿微微动了下。
老唐想着第一次加入新班级，多少会有些不适应，因为从高一开始就是他带着这个班，文理分科以后这群孩子还是跟着他，所以班里人都是互相认识的，不存在林淼这个障碍，他慈善的笑着，将话筒试了音，弯腰递给林淼，示意她进行自我介绍。
她接过，声音不起波澜，像是一条笔直的线一样没有波动，没有半分浓烈的色彩感情可言，像天上的飞鸟被折了翅膀，更像是失去了原本该张扬恣意的生命力一样开始颓废脆弱。
“林淼。择木而栖，汪洋不尽。”
贺焱困的很，本来打算再次找人借个衣服睡过去，他实在没兴趣听什么新同学声情并茂的比比自己是谁，甚至在所有人聚精会神观察林淼这位坐着的学霸时，他对已经进了教室有一会的林淼视若无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结果听见这八个字，他反而愣了会神，接着再想睡过去的时候，发现困意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老唐大概没想到林淼走的是这个高冷酷哥路线，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连话都忘了说。
林父早就司空见惯，他礼貌问道：“唐老师，座位……？”
他回神，连忙笑道：“淼淼的身体不方便，坐在两排的走廊中间可以吗？这样不会影响你看黑板，也方便你活动。”
林淼自然没有意见，她垂下眼，静静开口道：“唐老师，最后一排的走廊吧。”
“……”
贺焱揉了下略微发酸的脖子，心说这姑娘有点傲啊。
话语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强势，她好像不是来询问老唐可不可以的，而是来通知老唐她就想坐那儿一样，即使干涉也不能阻止她的决定。
林父略带歉意地拿起她的书包，声音放低，只让老唐听见，“唐老师，淼淼她不是那个意思，她不太会说，性格冷惯了，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都是我们从小到大给惯出来的，最后一排人少，您看……”
老唐肯定顺着林淼的意见，他直接接过林父手中沉重的书包，把桌子推到了最后一排，“这儿还宽敞，来。”
林父把林淼缓缓推过去，握着把手转了个弯把轮椅放的正对黑板，将书包打开，拿出她需要用的课本文具，把里面的看书支架拿出来架好，第一节要讲的书摆上去。
最后放平轮椅，林淼缓缓躺下。
“还有其他事吗？我下节课来。”
林淼点头，林父便出了教室后门，顺手带上了门。
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同学还在看她。
林淼目光随意掠过他，指尖轻轻翻过那页数学课本，轻声道：“看完了？”
男生不好意思地收回打量的眼神。
她的话音落下好一会儿，众人才发现她已经找好自己的位置归置好了，有一些人甩甩脑袋尴尬地笑了几声。
寂静的教室里，不知道是谁先无意开的口，声音很小，压的只有他和贺焱听得见。
“焱哥，来了个三水姑娘。”
贺焱才发现自己拿出的是物理书，他往抽屉里胡乱一塞，拿出数学书，几乎是无意识地想，自己第一次进实验班的时候，老唐让自我介绍，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我是贺焱。万千祝福，烈火归处。”
水克火。
贺焱心说，我得离这姑娘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