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不躲在云里,月光清冷冰寒,凌晨的衡水繁华大道依旧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贺焱的手松松搭着外套上面,神情散漫,出神的窝在阳台沙发里,背挺得很直,光半边洒在他的侧脸,忽明忽暗琢磨不定。
手边是几张写满了字的草稿纸,上面乱涂乱画了好几回才被他工工整整誊下来当做自认为有用的东西。
说是工工整整,他字体依旧万年不变的飘逸。
高一数竞的时候贺焱拿了省金,在别人看来他是天赋型选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金牌的背后是多少个彻夜不睡的夜晚刷题而得来的。
教练问他想不想继续进国家队时,他婉言拒绝了。
贺焱性格如此,就算谈个重要事情也喜欢东扯西扯说些有的没的,让人错觉的误认为他是个意志不坚定只会满嘴跑火车的人。
他一瞬不瞬地看了天边的星云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了视觉疲劳才垂眸看向手边的那份表格。
上面填满了字。
那年他13岁。
少年桀骜不驯却浑身发光,仿佛站在世界之巅满腔热血的向所有人宣布,终有一天他会考上心中梦寐以求的国防科技大学。
为祖国,为家人,为青春,为理想。
四年以来发生过很多事情,有很多变数,唯独考上国防科技大学是他很久以来不曾改变的执念。
从没有一个瞬间,想过动摇。
数竞拿省一的时候,贺焱选了保送他的理想。
他想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将那份保送通知撕得稀碎,手里拿着个档案袋。
几乎没再犹豫。
或许有比理想更重要的事情在等他完成。
贺焱起身下楼,在楼梯拐角处被贺父叫住了。
顿了两秒,他抬眼笑着问:“怎么了爸。”
贺父看了他一会,“进来,有事和你说。”
贺焱心说我正好也是来找你的。
他带门倚在墙上,低着头没说话,袖口褶皱处被他轻轻抚平。
贺父弯腰整理了下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然后松了领带,“下半年去集训吧,录取通知书也不是白拿的,那边教务处的都打电话来了。”
贺焱闻言懒洋洋地勾唇:“现在没了。”
“什么没了?”他皱眉,语气忍不住带了几分训斥,“去了以后好好的,让你母亲省点心。”
“我是说,录取通知书,我撕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平地惊雷在他脑子里轰的一下炸裂开,惊起万丈浪花,让贺父半天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在说什么?”
“爸,我认真的。”贺焱挺无奈的,“或许之前我表现的不那么……”他尝试换了个词语:“正经。”
“但我现在是认真的告诉您,我不打算去那儿了。”
贺父站在原地气笑了,他对贺焱所做的决定简直不能理解,又或者他是因为什么在闹脾气,“你又在想些什么贺焱,你都多大了还不成熟。”
“您怎么想是您的事儿,我怎么干就是我的事了,但我还希望您能尊重我的决定。”
他把手中的文件桌上重重一摔,“什么决定?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去上就是你的决定了?”
贺焱用力捏紧了手里的袋子。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贺父揉了下眉心,“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你的梦想,现在梦想就这么廉价吗?”
他没说话。
贺焱不随便乱点那根易燃的引火线了,只是他安静地将手里拿的档案袋放在桌上,绳子一圈圈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绕开,贺焱把里面的资料放在贺父面前正对着他。
或许行动比沉默才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贺父在气头上,他喘着气瞟了一眼,却再没能收回视线。
SMA。
有关SMA近年病例研究报告与研究方向。
因先天性基因突变所导致的SMA。
他没法维持一个父亲该有的模样淡定下去,贺父伸手随便翻了几页,表情越发难看,里面记录的信息详细而准确,他到最后终于说:“你放弃去那的原因是对这方面感兴趣?”
说实在,贺焱没指望取得他的理解。
“是。”
这个话题对于贺家太敏感,以至于贺父忍不住看向他:“因为林淼?”
见他毫不避讳的在自己面前提起林淼,贺焱了然地笑了下,“您知道啊。”
贺父把那些资料用力推回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压着火没理他。
周遭空气都凝固了,贺焱像没感觉到似的,一个劲儿说自己的话:“您那点儿心思,突然赶紧催我过去,也是怕我俩有事吧。”
“您放心,我俩现在好着呢。没事。”
至少现在人家没同意当你儿媳妇。
“这是世界难题,贺焱。”贺父冷静了几秒后决定耐心劝他,他以为贺焱是不知道这种病的罕见和难控性:“那么多医学家研究几百年都没研究出来的难题,你认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你能做点什么?”
这就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凭着某一个人的支撑,梦想能持续多长时间。
没有热情的梦想,更不可能天长地久。
贺父自以为是了解他的,他认为他是明白贺焱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也知道他真正理想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所以他笃定了,贺焱不会坚持多久,甚至连半途而废都谈不上,他可能在开始就折弯了腰。
他一定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论为哪个谁专注地做某一件事都是不值得的。
“我现在做不了什么,不代表我以后做不了什么。”贺焱掀起眼皮,双手塞进兜里,依旧是那副骄傲的样子,说出来的话狂妄又自信,“这种病的全部我都了解过,不需要您来告诉我这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海市蜃楼。”
说白了,这是少年人独有的天高地厚。
他的声音坚定不移,语调平静有力,似乎隐忍了很多难以表达的情绪,和当初不懂事时骄傲地说要考上国防科技大学不同,如今貌似掺杂了些别的什么。
抓不住摸不着,可真实存在,无法忽视。
尤其是他一贯没有过分真心的眼眸里,除了对命运曾经于他不公的隐藏以外,多了些真心实意的东西。
这与热情无关。
口口声声说着了解他的父亲,其实是最不了解他的那个人。
“你把这些想的太简单了。”贺父单手撑着额角,头疼得很,“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如果是碍着面子问题,根本不会有人嚼舌根,本来知道的人就很少。”
所有商人的头脑都千篇一律,无可厚非只有利润和权利。
贺焱又笑起来:“说了这么多,您也没问我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这么多疑的性格,竟然也没有怀疑是林淼故意告诉我的,这就充分证明在您的认知里面,她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干净,至少比我干净。
一面向阳,一面向阴。
在阳光下的人已经开始逐渐认命腐烂,而长久处于阴暗处的人却不愿低头,不输于任何人。
贺父握紧了手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你不要理解错了。”他说:“他没有我了解你,以你的耐心,绝不可能在这个方面有所作为或坚持下去。”
就像宣判死刑一般。
贺焱的眼睛里从没有流露出难过或悲伤,他知道这是一种及其无用的情绪,所以他经常以笑来代替所有言语,久而久之,面上喜欢笑,总是不正经的说话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目的是为了不被看穿他内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旦被看穿了,就有了软肋,失去了战无不胜的盔甲。
“爸。”他还是笑着:“你根本不了解我。”
如果你真的了解我,或者试图曾经想要去了解我,就不会任由贺霄胡作非为,让我拥有那样一个黑暗的童年,持续影响到我现在。
贺父不再看他,失望道:“你们青春期都会有这样的现象,我能理解,但你要有个度,为了她去放弃无限光明的前途,这根本不值得,你再好好想想吧,别太草率。”
值得值得,你们口中的一切都是值不值得。
价值,取决于我心之所向。
“值不值得,由我来判断。”
贺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她真的和我没关系吗?当初林伯母替母亲受的那场事故,对她病情没有任何影响吗?”
贺父并不清楚贺焱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多年来他就是理亏这一点,如今神色更加难看。
贺焱见他不愿交流,也不想再重复下去,懒得再和他多费那么几句口舌,“你太自私了。”
他缓缓挺直脊背,收起那副吊郎当的样子,伸手握住把手把门打开,外面刺眼的灯光一下子照进来,贺焱避无可避的垂眸。
他最后轻声说。
“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我愿意。”
……
决定去见吴静的那天,衡水下了暴雨。
或许是因为这里本就不常下雨,而最近几个月就下了两次,这种稀罕事甚至登上了早报,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
地面被冲刷了个干净,空气质量难得不错,林淼在车内望着打在窗子上又迅速滑落的雨滴,头发披在肩上,穿了件深灰色长袖,里面穿的厚,大概套了羊毛衫,她安静地坐着,目光淡然。
许久,她开口:“麻烦你了,江游哥。”
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闻言而笑,手指抚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滑着,侧颜精致,最骚气的地方是左耳打了耳钉,顺带戴上了个银耳环挂着,在他这里反而更显平日里的气质,矜贵又不羁。
江游轻晒,“说什么呢,沈言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接着一路无话。
沈言早就提前打点好了关系,他们进入那片区域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开道畅通无阻。
毕竟他手里拿的东西,份量确实不轻。
手机震动了一下,林淼指尖微微蜷了一下,余光瞥见屏幕亮起弹出的信息。
不过片刻,手机就自动暗了下去。
林淼很少这样极有耐心的打开手机输入密码,却发现屏幕上提示密码错误。
她似乎是有些懊悔地重新输入一串数字,敲击键盘发出的声音也叩在人的心上,紧接着解锁成功。
消息发送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整,衡水一中那边刚下第二节课。
[学霸的基本素养就是逃课???]
后面一连串跟了三个问号,大概是发送它的人确实很迷惑。
甚至能根据语气来描摹出那人发送信息时的表情和语态。
转弯处恰好不幸遇上六十秒的红灯,江游想起来沈言上次直接拐错了弯,不禁有些好笑,他胳膊搭在车窗边,手撑着头,在左视镜里轻描淡写扫了一眼林淼在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见了林淼嘴角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笑。
她回复的很少,却几乎是在那人消息进来的十五秒之内发完消息。
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就像是一直在等着某个人来到某个地方而发现她不在,于是急不可耐的发消息问她去了哪。
那边没再回复,林淼也不再等待,熄了屏幕。
江游轻咳了两声:“妹妹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江游哥。”
“我听沈言上次说你们来的时候等了有一会儿。”江游闷声笑,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咱这次能大摇大摆的进去。”
林淼附和:“嗯。”
雨很大,打在地面上最终落成噼里啪啦的响声,一阵阵刮过来的风也不遂人意,专把雨点往人脸上吹,下车时江游贴心的替她撑起了伞。
与上次不同,这次她像是做好了充足准备,被狱警带着领进大门的时候,林淼稍微抬头,江游挑眉,撑起另一把伞,把自己手中为她撑的伞递给她,林淼接过后有意无意地走在最前面,甩掉江游一大截。
江游觉得有些拿他当外人了,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到底还是不懂这些事情。
他见林淼大概想单独和吴静说话,在雨幕中对狱警比了个手势,识趣地掏出手机:“妹妹,我去外面回个电话。”
大雨磅砣,几乎看不清人的神情,林淼淡淡应声,一个人继续跟着狱警向里走。
江游顺势往回走,重新舒服的窝回车里打游戏。
街上的行人穿着雨披来往不断,有些被雨淋得全身浇了个透,也有打着伞依然被风吹的满脸雨水。
林淼手握的伞并不算大,遮住她不能算绰绰有余,披在肩上被风吹起的发梢已经有些被打湿,狱警都加快了脚步,她仍旧没什么情绪,狼狈二字与她丝毫不沾边,雨滴顺着伞檐急促而浩大的流下来,她分辨不出前面是平坦还是颠簸的路,只好漫无目的地盯着雨帘看。
她主动问:“这里的人,最多已经被关押多久了?”
带头的狱警想了片刻回了句:“已经有从年轻开始就关到现在的应该有几个四十年的吧,或许也有更久的,老死的病死的都挺多,判了无期的,基本上没有活着出去的。”
大约是描述的太吓人,怕吓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未成年的小姑娘,他又补了句:“但也有认错态度良好的,过个四十多年的就回家去了,这也都是常事。”
“谢谢,我知道了。”
狱警趁此机会教育她,弘扬真善美,“所以咱们将来可要走正道,别干这种歪门邪道的事,对社会国家和咱们都不好。”
她伸手扯了下衣服笑:“是的。”
随着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林淼松开拽着衣服的手,似乎是有意识的回头看,一分钟前刚被打开的铁门,现在紧紧关闭了。
她甚至忘记已经进入了有屋顶遮盖的区域,并不需要继续打伞。
几个靠门居住的犯人紧紧盯着除了送饭期间终年不开的门,盯着它开,盯着它关。
开的瞬间亮起了眼,此刻又黯淡下去。
当那扇铁门关闭的时候,监狱里压抑阴森的感觉朝林淼铺天盖地涌过来,许多犯人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无法呼吸到最后的归为平静最短的花了不过半天的时间,仅仅半天的时间就接受了身份的转变与往后余生的不确定。
这里的人大多不爱说话,终日沉默寡言,有时对着门口发呆,而更多的是坐在床边一个人念叨着什么。
林淼一路走来,看见的人里面没有一个眼睛中有光,几乎每个都是死气沉沉,惊不起半分波澜。
他们走到了几乎最深处才驻足停下。
这么远的距离,快要消耗了她所有勇气。
那么这些挨个被带进来的犯人,走得越深,每一步便越踏在了心尖上。
走在罪恶里,也走在仅剩不多的余生里。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林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正对阳光向着窗户坐的女生。
可惜今天下了暴雨,原本应该出现阳光的窗户处现在阴沉又潮湿。
和这里其他犯人与众不同,她并不蓬头垢面,气息近乎平和,身上的味道也并不恶臭,貌似只是来这无关紧要的走了一遭,只要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就足够了,也并不预备久留。
除了身上那件明显的囚衣。
狱警好心问了句:“你是要进去还是……”
林淼没什么犹豫地颔首。
狱警准备说那你就在门口和她慢慢说话吧,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的答案,去兜里掏钥匙的手抖了下,大概没想到这姑娘年纪不大但勇气可嘉。
“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问题,你确定要进去吗?”
“确定。”
他欲说些什么劝导她,可当他看见林淼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说话都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忽然就觉得说了也没用。
狱警扭动钥匙,打开了门。
房内的人明明可以清楚的听到她和狱警之间的对话,进而扭头朝他们看过来,看看来探望她的究竟是什么人。但里面的人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仍旧保持着那个对着窗户的姿势一动不动,跟个活雕塑一样。
直到林淼进入这扇用铁柱完完全全密不透风围起来的门内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应到面前这个人就是吴静。
不过十余岁就敢把凶器一刀扎进人的心脏里,然后开怀大笑。
在林邱的描述里,她像个疯子,杀人不眨眼,完美遗传了她那对父母的不良基因。
她会模仿人的正常语气说话,也会学着微笑,也会拥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她是一个精神从来没有正常过的人。
林淼的视线不轻不重地找了个着落点,就在吴静的背后。
这扇门没有落锁,一是为了保护探视人的安全,二是因为这里防护机关实在做得太好,根本不担心有人能逃脱。
也许是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那声落锁,吴静机械般僵硬的慢慢转过头来,嘴角抿成一条线,脸上展现出的喜怒哀乐和素日里的林淼无二区别,刹那间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女生的头发很长,其实好几年都没有剪过了,最后无奈之下扎成了高高的马尾。
吴静是不喜欢长发的,繁琐又麻烦。
不如一刀切下去来得痛快。
那一瞬间,林淼没想什么别的。
只是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从心底里浮现出来——
她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