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来了?”女生的声音惊喜又稚嫩,像是拿捏过后的最佳语气。
林邱缓缓拉开车门,推着林淼下来,他向来不让司机做这些事,所以并没有很快附和女生的话。
林淼戴着几乎遮住整张脸的黑口罩,墨镜挂在脸上,渔夫帽檐压得很低,羽绒服宽松,后面的帽子一起整个戴上来,两个帽子并不显得累赘,她耳朵里塞着耳机,一截线垂下来搭在羽绒服的毛绒领上,白色衬得她裸露在空气的外的皮肤极为白皙。
林母顺了下头发,最后下的车,温婉笑着应了句:“臻臻果真是长大了,看着高了不少。”
林臻不等身边的保镖接过行李就主动拉过箱子,寒风刮过来,她也勉强对林母笑。
“我来吧,让别人我都不放心。”
林母笑:“臻臻懂事。”
林臻暗地里喘了口气。
这是她向祖母争取来的机会,来迎接林邱一家重回京城。
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的。
虽然林邱明面上长期不出现在京城,对外宣扬只在衡水发展,可背地里林家人都知道他究竟几斤几两,不然林臻也不会费尽心思来向他讨个笑,甚至盛装出席他办的酒会。
但好像他们都不记得她这个人。
明明她也是以林家女儿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可所有掌权有势的人都只会和她打官腔,林母说的话更没有几分真心,他们一个月前刚见过,什么巨人也没这么个长法。
就是不重视也不在乎而已。
林臻裹紧了外面的大衣,正笑着,余光中看见沈家的少爷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眼有些直。
林邱在原地呆了片刻后推着林淼向前走,随即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林臻猛然惊觉轮椅上的姑娘,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个体弱多病的林家正牌女儿也来了。
她收回看向沈言那边的视线,转而不动声色打量这位连脸都不愿意露的妹妹。
说不上来,就是有点熟悉。
好像不久前刚见过一样。
林臻很快把这个想法从脑中抛去。
反正看不清脸,对她自然就没多大兴趣,就当她是个从小没受过宠的挂名女儿。
毕竟距离和她唯一的那次见面,少说也有个十二三年,林臻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但她不受宠,在林臻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了事实。
那一次见面是在贺家的宴会上,他们都还很小,林臻尤其小时候是个爱闹的性子,喜欢到处跑,无意间撞见了林邱林殊与几个亲戚在谈论有关林淼的事。
她当时不理解所谓放弃所谓抛下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只是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林淼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似乎过得并不好,没多少人喜欢她,在他们的谈话中林臻得知,如今以林淼的身体状况也活不了多久,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现在经历些事情后想来也是,谁会对一个注定会失去用处的棋子倾注太多心血呢?
所以带她出席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林家归根到底不会重用她,对她抱有希望。
想到这,她眼里忍不住混了几分轻视,敷衍地笑:“这是林淼妹妹吧,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吧?我们小时候可是见过的,你越来越好看了呢。”
林邱皱了下眉,继续推着她往前走,并未言语。
林淼耳机里声音放的很大,几乎隔绝了外面源源不断的风雪声,她淡淡抬眼,看见沈言得瑟地朝她笑,低头不理他。
林臻笑容也不僵,这一出整得像是林淼一点礼貌没有,话也不知道应一声。
沈言眯眼,这女的看上去长得人模狗样,作为林家的人从小就需要学习为人处世的礼仪,瞅见林淼腿还明知故问的,除了故意为之基本没别的可能。
他跟身边人打了个招呼,一步步踏雪走过来,语调听不出来到底是嘲讽还是夸赞,“这位小姐眼神这么好,隔着这么……”他伸手形象的比了个宽度:“都能看得这么清楚,透视眼哪买的,有福同享一下?”
林臻本来看见沈家少爷朝她走过来还有些心花怒放不知所措,结果一听这话差点七窍生烟。
她讪笑,刻意忽略刚刚提到林淼身体的问题:“妹妹长得好看,怎么都看得出来。”
沈言说了句:“原来这样啊,我觉得也就一般吧。”
这句一般,是建立在他们关系匪浅上说出来的。
林淼把音乐关了,将耳机线扯下来,沈言见状没再搭理林臻,笑着对林邱说:“叔叔,我找林淼有点事。”
林臻在此处显得极为尴尬,她只好慌乱的说了句抱歉,身边几个保镖有眼色的靠后站,拎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林邱这才带了点笑意开口:“好。注意点安全。”
入眼都是白的,雪花落在地面上,不消片刻便融化成水。
京城远比衡水还要冷,路面太滑,开车的人也是极少数。
走出一段距离后,说话的倒是林淼:“这次来京城,公开的事情想好了么?”
沈言双手垂在身侧,他微微抬头,沉默几秒道:“应该算是想好了吧,我也不是怕他们反对就分的人,江游也不是。”
“舆论怕吗?”
“不怕。”
林淼罕见的露出些许笑意,太阳没有出来,所以更显得此刻笑容极为珍贵。
沈言踩过一根枯枝,发出咯吱的响声,然后继续往前迈步。
“那就走下去。”
沈言停在了原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林淼话中包含的意思。
既然都不想和对方分开,那就一起走吧。
一次交流很短,却好像又很长。
沈言笑了下,叹息道:“你呢?你俩可怎么办?”
“我和谁?”
“明知故问啊,妹妹。”
沈言以为他不会等到林淼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一开始就抱着没有答案的心态来问。
她这种性格,不喜欢情绪外露,不想让别人知道面具下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就算有朝一日动了心,也会反省是不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
沈言将双手背在身后,想换个话题。
天空中有那么多朵云,它们究竟是孤独寂寞的,还是喧嚣热闹的。
林淼缓缓开口:“沈言,你们心理学家相不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叫心灵感应。”
不等沈言做出反应,她又说:“他说他看到我手里拿的巧克力会眼熟,他说那扇门是一道光。”
那年五岁的女孩跌跌撞撞,听到了父母与其他人议论自己的价值与生命。
她是有感觉的,感觉那些面上对她笑脸相迎的姑姑婶婶,实则背地里根本不待见她。
于是她留在门外听到了那句让她终身难忘的话。
“林邱啊,你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已这孩子的病情活不了多久,也陪不了你们多久,要个孩子吧,将她送去别的地方,或者喂她点那种东西……家族里的事本来就多,没人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更何况她年纪那么小,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了,你们也是真心实意的为她好,早早的送她一程,减少了她不必要的痛苦。”
林淼想,如果她当时能听见父亲母亲一句反驳或暴怒,她都不会萌生自杀这种念头。
她也不懂什么是自杀,她只是有过不成文的思考,就是简简单单结束生命。
那什么叫结束生命呢?
就是再也看不到这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事物。
安静的闭上眼睛,去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就是了吧。
这应该是一件叫人恐惧,害怕,甚至无数人多少年来都想逃避远离的事。
但这一刻,林淼觉得,也许没有那么可怕。
不就是死亡吗,怎么会有人心可怕呢?
那天下了暴雪,道路被积雪堵塞,被邀请来的宾客都只能无可奈何的留在贺家小憩片刻等雪停。
林淼独自缩在距离父母一墙之差的门外满怀期待地掰手指数数,她只会数到一百,误认为这个数就是所有数字中最大的。
可直到数过那个数,林淼也没能听见父母的那句拒绝。
心像一下坠入了冰窖,从今往后通体冰寒。
没有谁自出生那一刻,就是不近人心凉薄无情的。
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只能说给春风听。
林淼扶着墙,慢慢上了楼梯。
她在拐角处听到了人压抑的哭声。
偌大的房子里很静,但门的隔音效果极好,不走近房间根本听不清哭声,林淼踌躇半天,担心出什么事,还是犹豫的敲了敲门。
咚——
咚——
咚——
曾经女孩三下带有试探的敲门声,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被从始至终困在门内的少年用尽全力变成了最绚烂的三下烟火。
她将口袋内仅剩的lithium从门缝中递给少年。
“难过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就吃巧克力,我试过,很管用的。”
少年接过后小心翼翼道:“真的吗?那你不要走好不好?再陪我说说话,行吗?”
行吗?
原来世界上是有人需要自己的,她不是形影单只也不是孤苦无依。
正因为失去过,才明白信仰对一个人的支撑力量究竟有多大。
被人需要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足以抵消亲情的淡漠。
“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变得勇敢,要一直一直耀眼。”
耀眼这个词,不适合现在的她,而适合现在的贺焱。
林淼没能变成自己向往的模样,在那节有关阐述未来梦想的班会课上,她所说的梦想虽然不算天方夜谭,但也足够千篇一律,到现在并没有实现。
但还好。
贺焱不负众望,成为了他们当初约定的样子。
骄傲肆意,浑身发光。
林淼对于这个听上去荒谬的心灵感应想法是,缘分会不会真的这么有趣,恰好降临在两个人身上两次也不厌倦。
但她在贺焱宁肯自己挨冻也要替她围上衣服的那一刹那就想通了。
或许这是命运在公平的筛选之后给你透露出的唯一答案。
眼前的人,是正确的。
沈言自认为逻辑思维能力挺强,现在真有点听不懂她说的话,他颅内风暴努力理解:“让我捋一下,你的意思是……”
顷刻之间,他直接大脑宕机在原地。
沈言紧紧注视着林淼平静的眼睛,说出那个他在心底里否认了一百次,却又忍不住想起一百次的结论。
“你是说,你无法名状的支撑物就是他。”
被沈言担心过,害怕哪一天就消失不见认为不存在的支撑物,在几个月之后,一场雪中,变成了真实的人。
一句话能有多大的力量。
江游平时耍无赖的时候就爱拿这话问他。
现在沈言真想告诉他,他有了最优解。
“两扇门给你的信仰,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林淼笑意温和。
“我说了,这是心灵感应。”
她像开玩笑似的,声音却坚定有力。
“俗称……可信,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