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聚会,往往一年只有一次。
各家族之间笼络感情,攀关系订亲都是常事,利益这东西常常是哪里需要哪里就有往来关系的连接。
然后慢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谁也不知道哪天这张网会悄无声息的收拢,捕到什么样的猎物,找到什么样的宝藏。
船上的人虎视眈眈,毫不避让。
贺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拉开衣服拉链,累得话都不想说一句。
贺母挂好衣服后给他拉掉外套,“坐好了,一会舅舅来了看见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看我的样子多了,您也不是都知道啊。”
贺母只当他奔波劳累了一天,浑身腰酸腿痛的,说话难免有些冲,并未多想。
“行了,少说几句。”
贺焱的视线落在响起门铃的门处。
好像感觉没那么不能接受了,不会再仅仅只是看着那个人就浑身颤栗。
他想,明天就是林淼的生日了。
今年的生日礼物,她一定会喜欢。
“太太,贺先生来了。”
贺霄穿得没那么正经,就是平日里的休闲装,整个人舒适慵懒,好像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他与贺母打了个招呼,盯着贺焱坐到沙发上,要笑不笑。
“好久不见了。”
……
暖色的光打在地板上,毛绒地毯被照得暖洋洋的,林淼穿着棉质睡衣,头发披在肩膀上,眼睫低垂处染上了一层温和的暖意,少了平日里的清冷,多了几分人情味。
对面的女人披着红色大衣,唇上涂着最艳的口红色,薄唇紧抿,坐立不安,平日里鲜少这么慌乱过。
林淼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书,笑了下:“您怎么了?”
温鹤突然站起身,皱着眉:“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她将视线再度投到书上,指尖描摹纸上的一行特意用荧光棒画出来的字,“没什么不放心的,动作快点就行了。”
温鹤还是将自己心里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你……不害怕吗?”
林淼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反问道:“为什么会怕?”
温鹤妆容精致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用迷茫来形容的表情。
并且那张上可辩论席下可菜市场的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不是个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得说通的事。
她真正不懂的是,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义无反顾的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我能理解的,只有贺焱恰好救过你一次,你们又不偏不倚有着这个关系。”
她顿了片刻换了个形容词,“所以你才会帮他,但我觉得你做的太多了,你对他没有感情,这样是不值得的。”
值得,已经成为了她的某个雷区,不能踩不能碰,不能任人议论践踏。
林淼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以为我不会从您口中听到值得这个词的。”她摇头自嘲:“原来是我想多了。”
温鹤一颗心七上八下,连话都忘了该说什么,房间里的这副情形要是放在辩护席上,画面每一帧都是致命的。
她拥有太多致命的弱点,不懂事犯下的错理应由她来承担,可世界上鼎鼎有名的大律师最讨厌的就是偿还情债,她还是做了令她最讨厌的事——道德绑架旁人来承担这一切的罪责。
林淼极轻极缓慢地合上了书,语调沉稳平静而有力:“我依然是那句话,您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做什么,就是因为我想做。”她淡声说:“我想以我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傻到一口包揽这种一不小心被发现就会让整个家族难堪的事。”
因为失败的风险太大,所以她选择独自扛起。
大律师几乎是下意识道:“对不起。”
林淼笑着避过了这个话头:“您确定,整个别墅里只有他的书房中没有安装摄像头吗?”
温鹤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手掌心都被指甲掐出印子,接着轻轻点头:“是,我确认过了。”
“好。”林淼也没有继续询问她是如何确认的,只是伸手用遥控器关掉床头的灯,“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去找他。”
屋子又恢复了冷色调,她就像和这些雪白的物件没障碍的融合在了一起。
孤独又寂寥。
“药效只能持续45分钟,并且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你会浑身感到疲惫脱力,甚至出现短暂的昏迷症状都有可能。”温鹤一条一条说得很仔细:“我可以将下人全部支走,东西也已经在他书桌的烟灰缸旁埋好了,只要闻到药味就会产生那种感觉,查不出来的。半个小时我就会带人及时赶过来。”
“谢谢。”林淼似乎并不担心她会不守约定,又对她笑了笑:“您先把药给我吧。”
温鹤站在原地,好看的眉头紧锁。
她的声音在此时极为蛊惑,不自觉引诱人听她的话。
“给我吧。”
温鹤蓦然惊醒,被她逼得后退几步。
“再给你之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林淼也不急,好脾气道:“您说。”
怎么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
温鹤有些怔愣地看向她清澈透亮的眼睛,“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愿意……”
窗外的风雪停了,风声刮在耳边作响却并不突兀,四周安静得不像话,没有不断鸣笛催促的司机,路边的积雪被人扫起来,堆在一起,有不少孩子在外面受寒也要玩耍嬉闹,给这个一向繁华热闹的城市添了一些本该属于这里的烟火。
林淼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像张纸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能被一阵大风刮跑。
她望向窗口,眼眸里除了因下雪过后一望无际的白色和被几捧雪压弯了的树枝,还有距离这里不过一千米处的璀璨灯塔。
风雪无阻,京城最受欢迎的地方总是灯火通明,繁弦急管。
林淼眼里罕见地流露出一种“幸好”的温暖,足以照亮她踽踽独行的16年。
“竟然看不出来吗?可能是我太过迟钝了吧。”
思考了那么久,动心了那么多次,才愿意在此刻这个除温鹤以外无人知晓的逼仄角落里说出来。
“我喜欢贺焱。”
很喜欢,已经喜欢到了不敢和他一次性说太多话,怕这样便会用尽所有的幸运。
不过幸好。
她用沉浸在15年里的悲伤孤寂,终于在16岁这一年重新遇见了人生信仰。
因为很喜欢,所以愿意为他不顾所有的牺牲一切,他将林淼一点点从最腐朽的黑暗里拉出来,说她一直沐浴在光下,只是该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已。
温鹤最后不知道她是怎样将手里攥了很久的药递给林淼的,只模糊记得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关门的时候,那个对所有人都是性子冷淡不爱说话的女生,好像重新在那一瞬间眼里充满了光。
那束光,她应当是在哪里看见过的。
似乎是幻想中的贺焱,在三千烟花,灯火阑珊处回眸。
……
一般的描述或是铺垫,都不足以让林淼这样几乎铁石心肠的人下定决心要干某件事。
温鹤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她转动一直没换过的钥匙打开门,发现偌大的别墅里空无一人,她原是要来京城找贺霄再次重审当年的案子。
因为她发现吴静的父母一案有冤情。
她虽然有意促成吴静知道真相,但她作为律师,并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遭受无辜的惩罚,承担莫须有的罪名。
温鹤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楼上传来少年细碎的低吟。
在拉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想过贺霄可能最终还是不爱她了,另有新欢,温柔惬意。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被五花大绑在坚硬的凳子上,浑身上下被勒出红痕,拿棉布塞进嘴里无法出声的少年,竟然是她最好朋友的儿子。
然后她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贺霄在用他的方式啃噬她的意志,消磨她的精神。
报复她。
林淼无声笑了下,将药放入口中喝水咽下。
她点开消息栏,找到和贺焱的对话框,手指轻点几句话发了过去。
然后一鼓作气关掉手机放在门外的花盆旁边。
她指节轻叩大门,不过两秒不过管家来回应敲门声,温鹤已经坐在沙发上,而贺霄嘴角勾着笑,神情懒洋洋的像是刚起床没多久,还穿着贴身的睡衣,见林淼来了也不吃惊,只是微微颔首。
温鹤连忙起身,却被贺霄笑着一把攥住手,她短促的皱了下眉又坐下:“来。”
室内灯光打的很足,上午十点的太阳照进来竟然并不显得很亮。
贺霄家里尽显奢华,就连他坐的这个沙发都得上千万,林淼大概扫视了下周围,突然觉得这种欧式复古布置也很符合他的风格。
林淼不再打量他的住处,只是淡笑了下:“贺总。我想和您聊点事情,能去别的地方吗?”
贺霄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温鹤的手,挑起半边眉毛,就连话也说得很随意,并不把她放在心上:“小姑娘,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
她目光落在两人手指交握处,开口道:“比如我的大学,根本无法考到京城。”
温鹤神色一僵,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贺霄安抚似的的拍了拍她的手,低笑道:“好吧。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情,那我就和你聊一聊。”
两人一起到了书房,门是被他带上的。
“不让你来这发展,对你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贺霄眸光扫到了书房的哪一处后,接着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父亲应该也和你沟通过吧,严盈的舅舅在衡水,销毁了你的档案。”
“严盈跟了我,这应该不奇怪吧?”
在那个贺焱被锁在教室里的晚上,严国涛进入档案室永久销毁了她的入学档案。
林淼并不在意这些,她没来由的觉得,贺霄的笑里有着无边无际的凄凉与悲苦。
他好像也是个爱笑的人,自林淼见他的第一面到现在为止,这个人似乎总是在笑,是个笑面虎。
“她不会跟你的,至少那种交易,你不会做。”
贺霄听她语气这么肯定,反而来了兴趣:“你一个不过17岁的小姑娘,懂这么多人情世故?”
“不妨告诉你,你猜对了。”
贺霄说:“我没有要她,早上起来后我告诉她,我依然会兑现我的诺言,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她对我说了什么愿望。”
林淼想到了什么,弯了唇角。
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有眼色的等贺霄道:“她说,她要我护姜正明在家族里平安。”
“我原以为她会听她父亲的话说,希望我能助严家未来发展一臂之力。”
“但她没有,她完完全全遵从自己的本心。”
贺霄摇头笑了下,“你们这群年轻人,喜欢上什么人是不是都有一套自己的定位,我听别人说,这叫人设。”
“既然是人设,那严盈在你们眼里,应该是个恶毒又无理取闹的人吧?”他一只手婆娑着拇指上的戒指,若仔细看去,他眼里竟有不少柔情,“但是这套人设,只存在于你们的世界中。”
林淼不置可否。
“她喜欢姜正明,已经喜欢到了可以为他放弃自己的地步,我记得当我提起他时,她眼里是有光的。”贺霄很快收起那点剩余的温柔,玩味道:“就像我在你面前提起贺焱一般。”
林淼冲他笑了下,纤细而白皙的双手交叉在一起。
“原来贺总揣摩人心也这么准。”
“并不是的,林淼。”贺霄难得叫一次她的名字,说的话却叫人难以捉摸:“我可以洞察别人的心,却看不透我身边的人。”
“我喜欢的人,没有固定的人设,我就是……”他停了片刻:“我就是从始至终都只喜欢那一个而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人设反应作祟,我只清楚,不管我和多少人逢场作戏,我心尖上放着的,只有那一个。”
“就算她不愿低头,我也一辈子可以在她身后。”
“但是她不愿意再看我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明明是她错了。”
“我不需要道歉,我甚至不知道我要什么。”
林淼无法形容此刻的贺霄,嘴边是含着笑的,姿态散漫,貌似不太正经。
“但如果她想要我去承担并偿还不属于我的罪行……”他和林淼四目相对,林淼才发现他脸上有着药效的痕迹。
“那我也认了,谁让我就是喜欢她。”
无可救药,无法自医。
她指尖轻颤,林淼缓缓呼出一口气。
只一瞬,他便笑着道:“你会在这里上大学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将档案重新复原。”
“我不会留在这里太久。”林淼在心里默默掐着时间,外面的仆人管家应该都被温鹤支开了。
她偏头:“不过我认为,有个真相,您或许应该拥有权力知道。”
贺霄笑着问,就是刚才那一幕从未出现过,也不说她语气没礼貌,还保持原来那副样子,“那我挺感兴趣的,你可以说说。”
“温律师知道她错怪吴静父母的时候,是来找过您重审案子的。”
贺霄嘴边无懈可击的笑容顿住了。
他神情瞬间变得可怖而扭曲,但那张脸长得实在挺好看,所以也并不显得多吓人,他立刻从皮椅上站起来,双手粗暴的抓住林淼身侧的扶手,语气也不似从前那么淡定,唯独这件事他不能掌控一切。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复当初的如沐春风。
林淼缓缓抬眼和他对视,一字一句:“她当年后悔过的,想要和你从头开始过的。”
“可她来找你的那一天,你对……”她颤抖了一下,“贺焱做了那样的事情。”
是你亲手断送了你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药效从一开始的面色潮红变为体内发热难耐,应该是要发作了。
而贺霄却脱力般的后退几步。
从前那些画面在他眼前一幕幕飞速而过,最后停留在他脑海里的截然是初见那天,温鹤穿着耀眼的连衣红裙子,在满眼春色里回头,灯光乍然亮起,她笑着对他说。
“我叫温鹤,我未来的梦想,是要当一名大律师。”
“你呢?”
林淼闭上眼睛,有眼泪从她眼角边划过。
贺霄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尽力抬起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时间要到了。
他再次走近,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令林淼不解的是,他很慢的将轮椅靠背放平,扶着她的头倒下,贺霄鬓角淌出细密的汗珠,咬着牙对她说了句:“你自己拉开拉链吧,记得力度大一点,多使点劲。”
林淼没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完全没了力气,在电光火石间,她懂了贺霄所做的这一切。
贺霄扯出一个笑,药效的发作让他连动作都不稳:“如果你今天不说,以她的性格,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甚至别开了头,大口喘着气迅速拉开了林淼外衣的拉链,露出里面米色的针织衫,然后狠心撕烂了这件衣服,却贴心留住了关键部位的遮掩,贺霄略使了些力气在女孩稚嫩的皮肤上,掐出暧昧的红痕:“谢谢你,不过要冒犯了。”
就在他准备倾身而上的时候,反锁的门从外面被大力砸烂。
而林淼因为药效副作用直接晕了过去,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眼角是红的,还留有泪痕。
贺霄预备落在她肩上的吻看样子是被天衣无缝地生生打断。
整个局看起来多么精妙,就连药丸都是查不出痕迹的。
他有些模糊的看见了为首冲进来的女人穿着红色的大衣,身后是无数京城监狱里的警察。
女人第一件事就是将手里的衣服盖在林淼身上,贺霄感觉不到身上被警察踹过的疼痛,他目光紧紧锁住女人的身影,直到女人带着林淼从他视线所能达到的尽头消失。
从头到尾,温鹤都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多可笑。
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任何东西并且成功的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心甘情愿被人算计,死心塌地的愿意让真心付诸东流。
贺霄的双手被警察带上手铐并反剪到后背,他们扣着他向外走,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贺焱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正不顾旁人目光的搂着林淼,救护车还没有到,他死死将林淼护在怀里,嘴唇停留在她的额头处,轻轻地啄吻她。
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小心翼翼,生怕摔了手里这件易碎瓷器。
他猝然看见贺霄,眼里酝酿着滔天的恨意。
贺霄只是沉默的走过去,低声对他说了句:“看来我唯一做对的那件事,就是在你高二分科时,强迫你选了理科。”
贺焱抱着林淼的手还在发颤,他不敢想如果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会对她的一生有什么影响。
贺霄没有解释什么多余的,只一味的向前走,学着温鹤那样再不回头。
可拐角处,贺霄也许穷其一生也不想听见最后温鹤对警察说的那句话。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会哭会笑的女孩长大了,提到警察就惊慌失措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面不改色和他们交谈的精英律师。
“我是温鹤,我是国际律师,想为这个女孩辩护,想送他进去。”
贺霄自成年后便没再怎么流过泪,很多时候只是独自坐在阳台的角落里面抽根烟,让所有烦心事随风走。
那滴泪毫无预兆的砸在地板上。
也砸在了温鹤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