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接到温鹤电话的时候,贺焱甚至还在为林淼笑嘻嘻的准备礼物。
被他揣着手机就跑,遗忘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看起来又破又旧的收音机。
几近傍晚,京城的雪下个不停,纷纷扬扬却不算太大,在空中飘荡那么久,落地的那一刹那还是要千篇一律的化作水。
贺焱蹲在包下的医院这层西北角落里发呆,完全没了刚才那副想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而正对着他的病房,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林淼,单独包间,一切都很静谧。
他手搭在膝盖上,竟然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没有规律,心里慢慢涌上来一股害怕随即包裹住他全身。
如果呢,如果林淼为了他出事了呢。
他根本赌不起。
就好像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必须是确定的,万无一失的。
从来不能有如果。
贺焱想起林淼最后给他发的那条消息和她本就讨厌医院消毒水味的事情。
[快过生日了,礼物想好了?]
再次回神的时候,贺焱抬头看到林邱站在他面前,看样子像是来了有一会儿,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贺焱这样骄傲自大的性格,却不敢挺直腰板站起身和他说话。
林邱身上气息淡漠,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他,而是一反常态沉声道:“你知道林淼得了什么病吗。”
顿了片刻,贺焱还是扯了下衣角,收起平时那副散漫的样子,慢慢起身与他平视:“知道。”
“你可以接受?”
这话问得很奇怪,林邱并没有问他的家族内部能不能接受,而单单只问他一个人。
他几乎没有犹豫,语调平缓,“我可以。”
林邱看着他的眼睛,似在辨认他说话的真伪:“她有很大概率寿命短于常人,甚至活不过22岁,你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贺焱皱起眉头反驳,“不是浪费,希望您注意措辞。”
他活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嘲道:“不会有人十年如一日初心不改的守着一个人,贺焱,你有大把青春年华可以挥霍,这段感情你玩得起,林淼不敢赌,更不能赌。”
化作水的雪慢慢汇集到低处,形成水坑,随着化水量的增加和树枝杈子上落雪融的水,低处被砸出的坑也越来越大。
不等贺焱回答,林邱又接着淡淡说:“她来这世上一遭,我想让她做点有价值的事,而不是为了这些小情小爱耽误时间,你能明白吗。”
人的生命其实很短暂,要经历许多旁人无法言喻的痛苦。
林邱不想让她冒这个险。
“我从来没有想过,玩弄林淼的感情。”贺焱靠在窗边,毫不怯懦的与他对视,先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像您说的,如果她能撑到我们法定,不管未来她是生是死,她都是我一辈子的妻子。”
“我会对她好,会用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她想要的东西,会和她一起看日暮苍山与夕阳西下。”
“她变成什么样,我都陪她一起。”
林邱没急着顺着这个话题深问,而是不紧不慢反将一军,“如果她撑不到呢?”
下了很久,洋洋洒洒的雪,在辽阔天空中的某朵云的温度不再到达熔点的那一时刻停止了。
京城突然天光大亮,乍然放晴。
不是回光返照,而是起死回生。
听到紧接着跑出来的问题,贺焱先是无所谓地笑了下,“虽然我不能接受您这个假设,但若真实存在的话——”
“不能结婚,她就是我一辈子放在心尖上的女朋友。”
停止的那瞬间,恰巧是他话音随风落下的那一秒末。
“还有,我想反驳您的是……”贺焱喉结微微滚动,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像强有劲的疾风吹过来,林邱恍惚想到林淼有时也是这样与自己说话,温和平静却无处不透露着性格里的不可一世。
“林淼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林邱眼眸一转,似乎想听听贺焱究竟能说些什么来打动他。
贺焱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过须臾,林邱终于笑了声,好像是在感叹命运,又像是在埋怨命运。
可能是因为贺焱在说话时目光始终盯着那扇门,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里竟充斥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温柔爱意。
说得没错。
她游历人间一趟,对于某个人来说,本身就是最好的价值。
……
林邱站在床边看着躺在病床上输着液没动静的林淼,随手拉了凳子坐下,林殊拎着水果推门进来。
她把东西放在沙发上,走到林邱身边,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
“胃洗过了,还在昏迷。”
林殊没在林淼露出这样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悲伤又无助,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不容放肆的人。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真的逼得太紧了。”
林邱望着昏睡不醒的林淼,开口道:“我在门外和贺焱聊过了,他表现得很坚决。”
林殊垂下眼,“还是没瞒过去,他们还是知道了。”
她说:“太意气用事了。”
林邱没作评判,将贺焱最后说的复述给林殊听。
林殊愣在了原地。
“林殊,在贺焱说那句话时,我想过把淼淼交给他。”林邱语气听不出情绪,他揉了下眉心,“或许很多事情,不是凭我们一己之力就能阻止发生的,该来的总会来。”
她想着这句话,忽然眼角舒展。
“或许,我明白了。”
林殊弯腰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视线却落在林淼身上,“这些年来,我们迫切的想要她做出某些事,证明她存在的意义,不让她后悔出生在世上。”
“可我们……忘记了最关键的事情。”
她到底愿不愿意。
林邱动作僵了下,而后一点点反握住她的手,“在事情未尘埃落定之前,都顺其自然吧。”他略有勉强地微笑,“她大了,会有自己的主意来决定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
“看着淼淼这样,我一直在自责。”林殊说:“我是不是当初就不该生下她,让她承受这么多本就不属于她的痛苦。”她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她……应当是怪我的吧,我逃避,退缩,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不会。”林邱想,作为万事都需谨慎思考,三思而后行,小心翼翼的商人,他很长时间没这么坚信一件事存在了。
“当初,我们否定家族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留下她……”林邱叹气,脑海里浮现出贺焱眼神中透出的关切与担忧,这个人貌似给过林淼温暖。
“她是快乐过的。”
闻言,躺在床上的女孩纤细的手指不自然蜷缩了下。
仔细看去,她长而密的睫毛在轻颤。
不久,她轻轻睁开眼睛,眸里清澈透亮。
林淼嘴唇干涸,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林邱。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海面上正在蓄谋已久的酝酿一场怎样的狂风骤雨。
但至少现在,波光粼粼,依旧风平浪静。
算算时间,林淼醒的还算早,林邱惊讶了一瞬,给她接了杯水,就着吸管递到她唇边。
林殊见状沉默着走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林淼脸侧时,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收回手。
她们很少这么亲密过,大部分时间都是针锋相对,不愿低头,都在憋着劲说话,林殊对她所有的愧疚都经常不善表达,而林淼也不再有耐心听她所言的为自己好。
“母亲,这是我要做的事。”
林殊将碎发别在耳后,冲她笑了笑,“我知道,我……没有说过要干涉。”
林淼没有喝水,也没有呛她的话,只是先为贺焱解释开脱:“是我自愿的。”
林邱放下杯子,无奈道:“我们都知道了,不会怪他,更没有理由责怪你。”
只是我们曾经,太自私了。
而你用如此惨烈悲壮的方式告诉我们,这是错的。
林邱顿了下又说:“外面有几个来京城的同学都来看你了,见见他们吧。”
林淼没有意见:“好。”
他站起身调了调输液速度,看了她一眼,将茶几上度数不高的眼镜递给林淼,转身和林殊走出病房。
林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也没想,笑着脱口而出叫住了他,就像藏在心里很多年,不向外人提起的心结豁然开朗,最后扑面而来的是星光满天。
“父亲。”
他和林殊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在房门口处同时回头看向她。
雪停,天不再阴沉。
时钟正指晚上六点,早已没有太阳,仿佛刚才的天空瞬间乍亮从不存在一般。
但好在,有人记得,刚才那一场梦境般的盛宴。
“谢谢你……谢谢母亲。”
她短暂地笑了一下,却是出自真心,难能可贵。
这一幕和五岁时林淼扶墙离开的画面渐渐重合,像是隔着十一年和曾经的自己相顾无言。
“我不后悔的。”
只不过,希望你们下次要早点,早一点给我希望。
……
姜正明在门外和谁打着电话,兴致缺缺的样子,见林父林母都出来后才挂断电话打了招呼带着笑意推门进来。
他穿了件棒球服夹克,黑绿相间,整得挺酷,估计是和贺焱待一块久了连衣品都像。
林淼轻飘飘瞟了他一眼,见着他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你是喜欢严盈的吧。”
她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就像是在确定而已。
他一个踉跄,拿着的果篮一时间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就直愣愣站在原地五秒钟才动作。
姜正明并不惊讶林淼能看懂他的心思,垂眸笑起来,“我这刚来你就朝我开炮,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何止明显。
“开学那天你应该是怀疑我是林家的林淼,所以你费尽心思百般提醒严盈,希望她不要过多招惹我。”林淼说:“可你发现劝不动她,所以你就告诉我,她们家有权有势,以我的性格必定不会张扬,所以我会绕着她走。”
京城的晚上实在太冷,风刮的树枝飒飒作响,路边的积水有的冻成了薄冰,寒风刺骨。
“做这么多,都是在保护她。”林淼看着姜正明,再给他吃最后一记定心丸:“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怎么突然这么直接?”姜正明笑着:“我来是为了感谢你的,林淼,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可以解释你的问题。”
林淼向后靠了靠,头发垂下来搭在身前,没什么攻击性。
“我们都很感谢你,谢谢你能为贺焱做这些,我承认,当初让温阿姨推动你知道这件事情,有我们一份,你怎么说都可以,这件事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他附身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我可以承担。”
林淼依旧没说话,就安静地靠着枕头。
姜正明抿唇,在思考该怎么说:“如果还有实质性的伤害,林家从来不缺那些物质上的东西,我手中控有姜氏分部百分之十的股份,这些可以作为对你的补偿。”
说到他手里的股份,林淼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手里的股份……算了。”她说:“姜正明,你真的认为你哥哥,就那么不争强好胜,不想把你挤下来吗。”
姜正明温润的眉眼蹙了下,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她会知道姜芜和他关系并不好,在外他们都是兄友弟恭,放在家族里也没几人能看出来他们不和已久,“什么意思?”
“贺霄告诉过我一件事情。”林淼抬眼看他,神色平和,她发现提到贺霄后姜正明的表情就不太对劲:“十一岁的京城聚会,你哥哥是对你下了死手的。”
他猝然睁大眼睛,手顿时握紧。
“后来那药被人换了,换成泻药,装进了换药那人的碗里。”
林淼讲故事时语气毫无起伏,就是在说一件与所有人都无关的小事而已,“因为这场聚会需要有人出事,所以那人选择了自己。”
有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姜正明强迫自己不相信林淼说的话。
怎么可能。
下一秒,不出意料,她道:“那个人,是严盈。”
“她从小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姜正明感觉眼前的景物都不真实,都在晃,就跟在什么飘飘欲仙的仙境如出一辙。
他说话都带着颤音,“她,她和贺霄……她不是和他?”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林淼心里感叹一句,也算是替贺霄做了件事:“如你所想,在那个没有发生关系的晚上,严盈对贺霄说,她做的这一切最终想要得到的愿望是保你一生平安。”
这个刀光剑影的城市,还未成年的继承人太容易被当做枪靶子了。
尤其是手足之间的自相残杀。
所以严盈无论如何,也要为姜正明争取到活下来的可能性。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有机会为自己争一个前程。
“你应该明白,她们既然来了这种地方,干这种事,就是为家族开路。”
这些龌龊肮脏的事在暗网下进行,没有痕迹可以捕捉,在这里的所有人只以利益为中心而发展,不关心她们的死活与感受。
不过又有谁狠心会将亲生女儿拱手送给别人。
那些不寻常的事情在这一刻都有迹可循的连成线,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姜正明也试图拉过她的手,只不过因她的所作所为而放开了。
他从来没懂过严盈的内心,换言之,他不懂所谓小家族里的势力纷争很多都是以这样的形式生根发芽。
原来如此啊。
那个小时候很乖,喜欢黏着他叫他的小姑娘不是一下子就突然性格大变,开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都是情有可原。
她不幸被家族选中成为那样的人,变成不配拥有感情的工具被人利用,无法告诉任何人她目前的处境。
可就在这样的境况下,严盈已经尽她所能为他默默做了许多事。
给他时间等他冷静完,林淼淡淡说:“解释吧。”
姜正明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他蹭了下脸,“是我的错,我不该冤枉她对我的感情,我误会了太多事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消息,刚刚说的那些补偿依然有效,你如果还需要什么,我会尽力为你……”
林淼挑眉,无奈截住他的话道:“说这么多,你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愁人。
姜正明一开始是个明白的,后来理解得越来越偏,“我知道这很道德绑架,也清楚把你当自己人是对你的捆绑,我也明白你对贺焱没有感情就是出于责任,但还是……”
林淼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简直无言以对,但她还是欲说些什么解释一下。
感情还是有的。
刺骨的风吹进来,她被冻得怔了下。
姜正明倍感抱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站了很久的黑衣少年给冷冷打断了。
两句话都被噎了。
贺焱戴了个黑帽子,身形修长,面容清冷,外面冰天雪地,他却裹着暖意而来,懒懒靠在门边,语调慵懒,桃花眼微眯:“老姜,你在说什么呢?”
姜正明闻声回头,预感事情不妙。
“林淼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他将视线不轻不重地放在林淼身上。
她来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而且脸色还好看了点。
林淼闻言而微笑,戴上手里捏着的眼镜,和他没有商量的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贺焱。
贺焱在对她笑。
万事万物仿佛都在摩擦生热。
电光火石间,贺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回到了正常轨迹上运作。
赌对了。
那样的目光告诉贺焱——
我明明在她心里,举足轻重。
因为,那也是我看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