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想型人设

作者:天命殊途

贺焱把他和林淼在一起这件事向贺家挑明那日,是他们打算回衡水的前几天。

当时大家都正在吃着饭,闲聊几句,都没聊什么工作上的事,毕竟是家族聚会,还是需要有点温馨的气氛,桌上声音都是和谐的。

贺父虽然不是他们这一脉的独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几个小辈里他的儿子贺焱才是真真正正数一数二适合接班的。贺老爷子年纪大了,坐在主位上早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久前就有不少人把主意心思都打到了贺焱身上。

尽管贺霄没落,但贺父还好端端的在这镇着,也没几个人敢去提贺霄的事情,只是一个姓而已,归根结底他是贺焱母亲的兄弟,和真正的贺家没半毛钱关系。况且贺母自己都知道是贺霄事没干好,去了一趟监狱探视过后就回来了,脸上也没什么伤心的表情。

可好说歹说也是个亲戚,谁心里都免不了有几分芥蒂,商场如战场,灰飞烟灭挫骨扬灰都是一瞬间的事。

但就算是这样,如果要是能和他们家攀上关系,就算将来有这种被一窝端的风险也不亏。

所以他说的话甚至他们一家人所说的话,在这张桌子上占了不小的分量,都是看他们脸色说话行事。

同床异梦说的大概就是目前餐桌上的这种感觉。

不过许多人都没想通,假如贺霄能好好出来或者减刑,那对他们贺氏来说是件好事,百利而无一害,贺父是个商人怎么会不懂,可就是按兵不动,像是任由他自生自灭。而且贺霄和温鹤那一段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温鹤怎么说也是个鼎鼎有名的国际大律师,还是贺母的至交好友。她破天荒主动接了这个审理他的案子,叫人大跌眼镜。

情人一朝变敌人,友人一朝撕破脸这事儿上演的也太狗血了。

贺焱没管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将额前的刘海往两边拨拉了下,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已经快遮住上耳廓了,好看的眉眼耸拉着,慢慢吃碗里的菜,他是先和贺母串通好的,让她先假意提起小时候订过娃娃亲这件事,然后他再有意无意的接住这个话题,把林淼给带出来。

他还记得前几天刚和林淼开玩笑说江游的母亲很绝,谁知道告诉贺母那会啪啪打脸,她知道这事以后直接激动得搂着贺焱哭。

一会说什么可算让她等到这一天了,一会儿又冲他竖大拇指。

还没等到贺母措好辞开口,桌上就有个女人热情的与他搭话:“贺焱今年也快十八了吧,家族里有不少好姑娘,到时候婶婶给你介绍几个。”

贺父筷子一顿,沉默着吃饭没说话,倒是先不经意间的看了贺焱一眼。

贺焱闻声抬眼看过去,视线搜索了一圈终于在一桌子十几个人里面找到了那位和他说话的女人。

说实在,他真的不记得他有这么个婶婶。

出于礼貌,贺焱笑了下:“谢谢婶婶的好意,不用了。”

贺母见事情发展的过于顺利,心下高兴,她适时开口,语气拿捏的非常恰当,装作打趣一样:“我们小焱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还是小时候订过娃娃亲的姑娘,不劳小景给这孩子费心了。”

孙景是贺父最小弟弟贺海的老婆,今年不过40岁,长的倒还算看的过去,不过听说两人夫妻不睦已久,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没有一个,或许是怕再过几年这段摇摇欲坠的婚姻关系就要维持不住,她担心站不住脚才这么着急出来给自己找个能依附的人。

也不知道她是看好了自己家里的哪个姑娘,想高攀到贺家来。

“怎么没听贺海说过,小焱还订过娃娃亲呢?”孙景余光瞥了眼丈夫的脸色,继续道:“不知道是哪个家族的姑娘?我也是多嘴一句,随口一问。”

贺焱故作不好意思的点头,心里感谢了这位不知名的婶婶一千遍。

老天都遂他的意,桌子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亲戚要给他订亲,刚好公开。

贺母放下碗笑着道:“林家的姑娘,肚子里就和我们定了娃娃亲,现在又在一个衡水高中上学,还真是蛮有缘分的。”

“林家的姑娘……嫂子是说林臻?这姑娘的脾气性格我倒是不了解,不过林臻貌似打出生起就是在京城上学吧,小焱不是在衡水重高?还是说小焱准备转到这里?”孙景旁敲侧击道。

“不是林臻,是林邱的姑娘,林淼。”虽然她误会了,但贺母还是礼节性的笑了笑:“这孩子天生命苦,打小就得了那样的病,还好她坚强,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出落的这么干净漂亮。”

林淼两个字一出来,孙景手里的筷子差点就掉下去了。

她是有多想不开,才愿意让一个天生基因有缺陷的人和自己儿子在一起,甚至将来还有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后代。

一个家族最注重的就是后代血统的正宗和基因的优良,这就是为什么林淼出生就被定下死刑,而贺焱生来就被所有人众星捧月。

贺海虽说有点惊讶,但并不打算干扰他们的决定,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对这个基因不好的人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

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被贺焱捕捉到了。

他毫无预兆的开口道:“叔叔,您不舒服吗?”

贺海看他一眼,声音沙哑,“没有。”

贺焱故作了然的点点头,“那就好,您一直皱着眉头,我还以为是我刚刚哪句话说的让您不舒服了呢。”

你一共就没说几句话好吗?

贺海皮笑肉不笑:“大哥可真会教孩子,弟弟受教了。”

贺焱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嘴脸,“叔叔您可能不知道,父亲都没怎么管过我。”他像是故意开玩笑似的:“您要是觉得我哪好,那绝对不是他教我的。”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已经有点超过一个小辈对长辈该说的话了,但贺父一反往常的没出声制止,更巧的是贺老爷子也没说话,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孙景还沉浸在刚刚那个爆炸消息中,她脑子一空,说出来的话都不受大脑控制:“小焱怎么会……和那样的姑娘定娃娃亲,这种病我听说过了的,说句不太好听的,这根本就活不了多少岁……全靠林家请专业的护理人士给她……”

她猛然闭上了嘴。

贺焱垂下眼,忽然觉得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让林淼被他的家族所熟知。

他在一直试图了解这个病,试图从根本上明白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他搜过很多资料也找过很多专家,贺焱无比清楚的了解林淼是靠着什么才能维持着今天这个良好的状态。

专业团队的推拿按摩和一月一次的肌肉ATP注射。

只有这样才能延缓她肌肉萎缩细胞死亡的速率,能让她除了轮椅以外看起来再正常一点。

可这永远治标不治本,总有一天她会因为全身细胞无法正常运作而死去,孙景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上,狠狠敲碎了那道好不容易才铸起来的防护膜

况且以林淼现在的状况,离这一天到来前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可过,但已经像沙漏一样,每分每秒都在不间歇的流逝她的生命。

贺母打断了她,嗓音冰寒,脸上一贯挂着的假笑也不复从前,“这些我们都心知肚明,小景就不必都说出来给大家添堵了,但我们更相信的是医学上的奇迹,治疗这种病的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研究了,我相信她能等到那一天。”

孙景对此不可置信,“嫂子,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那个不作数的娃娃亲?小焱他高兴吗?你们有想过他的感受吗?就这样决定他的命运,安排他和谁在一起……”

“行了。”

一道威严又沧桑的声音响起。

老爷子撑着拐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贺父作势放下碗筷搀扶他,老爷子重重咳嗽了几声,提醒道:“都少说几句,卫兰,有空的时候把那姑娘带过来给我见见。”

贺母连忙应下。

这一句后就没什么要说的了,贺父扶着老爷子慢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上楼,老人已经走了,剩余桌子上的人也没有心情继续吃饭,纷纷离席。

贺焱走过去到贺母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以做安慰。

他明白,贺母是真的打心里喜欢林淼的,刚刚那一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心里一定不好受。

连贺海都看不下去孙景这副爱慕虚荣的样子,装模作样的等她两秒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甩手走人。

刚才还算热闹的桌上一时间只剩他们三人,贺母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去一趟林家吧,正好见见林淼。你去和你父亲好好说说这个事。”

贺焱漫不经心的点头,将手抽走,从孙景面前走过,嘴角挑起勾了下唇角,压低了声音朝她轻声道:“婶婶,不管林家有怎样的女儿,这都不是你可以议论的起的。”他指节轻叩桌面,一下一下极有规律,“至于你想塞给我们家的人,我好心提醒您一句,不要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吧。”

孙景倒退了几步,她竟然第一次发现,这个眼前未满18岁的少年,眸中满是被极力掩盖下的狠厉。

……

贺焱上楼敲了敲贺父的房门,片刻后他听到一句请进。

京城的楼房大多都是老式的户型,但是宽敞却免不了沾着一点古早的气息,就好像楼梯都是绕着墙壁往上走,不如新起的一线城市哪哪看着都是新鲜的。

他推开门走进去,反手关上门,看见贺父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副眼镜,正在慢慢地细心擦拭,贺焱盯了一会儿懒得打扰他,随意找了个沙发坐下。

“找我什么事?”

贺焱视线落在窗台上养着的一盆吊兰上,那盘吊兰看上去很久没有人浇过水,叶子枯黄,仿佛不堪一击,一捏就碎,他抓了个靠垫抱着笑了起来,“爸,咱父子俩的关系,这么生分了。”

贺父的动作一滞,拇指不小心蹭到镜片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指纹。

“我就好奇一件事,您那么反对我和林淼,怎么对我和妈今天这出无动于衷。”贺焱说:“本来我俩都做好了您大发雷霆,要把我赶出去的这打算呢。”

窗户没有关上,帘子被风掀起,拍打着枯黄的枝叶。

不知道是不是贺焱的错觉,他似乎从父亲渐渐弯下来的脊背和略微发红的眼眶中感觉到了一点难过。

商人都是骄傲一辈子的,更何况做到他们这个地步,除了资金链断掉和百年企业破产以外,大约没什么事能让他们觉得难过。

或许也不能用难过来形容,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已经发生却无能为力,发现错误发生以后才迟来的懊悔。

不至于吧。林淼有这么大威力?

贺焱捉摸不定,他坐直了身子,打算好好和他聊一聊。

贺父却将眼镜放到盒子中,撑着扶手站起身走到贺焱面前站定。

然后他做了一个贺焱这辈子都没想过一位严父能做出来的的动作。

贺父用力拽了下贺焱的手腕,借力把他拉起来,贺焱被迫站直,已经快有一米八五了,他只堪堪到贺焱的肩头,只有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贺父忽然意识到,当他再想像儿时那样轻松拥抱贺焱,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他转而用力拍了拍贺焱的肩膀,动作沉重又笨拙。

每个父亲都在扮演一个严厉的角色,在看着孩子长大的日子里,他们苛责严格,不允许有丝毫的行差走错,做这些不是不够爱自己的孩子,而是习惯性在双亲中做那个更会让孩子感到惧怕的人。

贺焱罕见地愣了下,摸摸鼻子道:“您这是……”

“林淼是个好孩子。”

没做什么心理准备就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一句,贺焱瞪大眼睛,微张的嘴都忘了合上,更不记得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贺父不想低头,他只是平视着贺焱,看着他今天穿的白色卫衣,又想起他桌上那番放肆的话,短暂地笑了下,只是笑意闪躲的太快,让人无法捕捉。

“你以前是不爱穿白色的吧?我记得你说过,白色实在太干净,不适合你穿。”

以前觉得,不过是以为那是他还小不懂事,对衣服有挑三拣四的毛病。

现在想通了,就发现过往的任何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某一件事,也从来不会没有预兆的遇见某一个人。

有过那样的童年,谁都不愿意再穿白衬衫,彻底的肮脏和纯净的洁白本就不能混为一谈。

经历过那样的事,谁都会习惯笑着面对所有人,把真正的情绪沉淀在心里,不再被人轻易察觉。

贺父怕自己忍不住在贺焱面前红眼,连忙转过身走到茶几边上,背着贺焱揉了把眼睛。

贺焱手插在卫衣兜里,蹙着眉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老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他笑笑,“突然觉得,你开始穿白衬衫了,这样穿很好,以后都这么穿吧。”

贺父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心情,倒了一杯茶放在手边,屋子里有地暖不冷,茶依旧冒着水蒸气,他偏头看向窗台上那盆没怎么浇过水的吊兰,尽管外面刮来的风并不大,可对这盆奄奄一息的吊兰来说已经构成了粉身碎骨的威胁。

但出奇的是,它并没有因凛冽的北风而惧,也没有因缺水而早早死亡。

它甚至试图向迎着风的地方狂妄成长,只是独独缺了那缕必不可少的光。

他把窗户关紧,拿着壶给那盆吊兰浇了点水。

这几分钟的无声,贺焱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心里惊起惊涛骇浪,他沉默着坐回沙发,冷静了片刻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贺父放下浇花的壶,透过窗户向外看:“贺焱,这些都不重要。”

“我只是庆幸,还好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豁出自己的命去救你于困境中,其实人活这一世,能遇到有人这样对自己,挺值得了。”

像林殊十七年前那般一意孤行,明明和贺母一样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当那辆车从对面疾驶亮着车灯冲着她们而来时,所有人都在一刹那忘记了动作,她却还是依照本能毫不犹豫的推开了贺母,选择让那份灾难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苦笑:“我和你母亲很遗憾没能成为你信任的对象,林淼为你做的,远比我们多。”

“我私自查了林淼在医院的住院记录,也调取了那一天她和你的行踪,然后抹去了那段路的监控摄像。”

“最后我把温鹤找来了,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小焱……我。”

他想贫瘠的表示自己晚来的愧疚,每每话到嘴边却发现这都是事发以后的徒劳无功。

当人迫不及待需要一份东西时,及时听到需求并慷慨给予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他面前谈论起因经过与结果。

贺焱听完后轻松地扯了扯唇角:“我没那么娇气,也没那么矫情。爸,不告诉你,是怕你因此做出很多让人无法想象的事,但并不代表我会因为你的不知情而恨你,因为不让你知道本身就是我的意愿,我不会怪你,也不会觉得你迟到的心疼廉价。”

贺父那滴含在眼眶里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贺焱叹了口气,“别让妈知道了,贺霄那边,他知道怎么和妈说,林淼那边,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您了解这件事的实情,她啊要是狠起来,反正我是真的怕了。”

好半天,他才听到贺父的一句低低的嗯。

他望着贺父装着镇定的背影,笑着说:“爸,放松点,都说开了。”

说完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穿白衬衫,因为我不喜欢这份干净。”

再次说起这件陈年旧事,贺焱的语气听起来再也没有之前沉重,像是一团乱麻的心结,被人耗费时间和精力耐心捋顺。

而那个人恰巧是他心结的起点。

他垂眸,指尖婆娑着身上这件白色卫衣。

“但我穿白衬衫,因为我爱的人喜欢干净。”

“我想穿给她看,她会喜欢的。”

贺焱说完,话音刚落,又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白色纯洁无暇,可她才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存在。

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

……

贺母提了些礼物风风火火去了林家,和许久未见的老友叙旧,又拉着手和林淼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后来满面春风回来时贺焱还是炫耀般的给林淼发了信息说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让所有人点头同意了。

林淼末了只问了句,叔叔是怎么同意的。

贺焱打字的指尖一顿,转移话题狂吹彩虹屁:【谁不知道你懂事乖巧,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

这次林淼过了几分钟才回复。

【别豁达了,这是在我面前】

贺焱恍然发现,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竟然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伪装了那么多年的若无其事,就在这一刻,因为短短的一条消息,一句话。

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