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陵张了张嘴,饶是他平时再自诩不拘小节风流倜傥这时候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着姬元澈面这样不是第一次,但是被一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听着绝对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姬元澈也不催他,看戏一般地慢慢等。
吊死鬼一样的影子越来越近,已贴上窗户,宴陵尝试挣了一下并没有挣脱开,霜雪迅速从窗外蔓延进来,像是活物一般在地上飞快移动,所到之处所有陈设都不能幸免,包括宴陵立在地上的腿,青白的霜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
宴陵手下一压,覆盖在他腿上的冰被灵力击碎了大半,但马上又顽强长了上去,大有春风吹又生的架势。
他身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灵力仅够自己不被冻了个实心,而不够彻底把这些东西融化。
宴陵打了个哆嗦,被冰盖着他险些感受不到小腿的存在,他瑟瑟道:“少君。”宴陵脸被冻的发青,嘴唇几乎要和脸同一颜色。
姬元澈好整以暇地问:“你先前说什么了?”
宴陵哈了一口气到手上,但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连呼吸都是冷的,“陪少君演戏。”
姬元澈下巴一点,“演。”
姬少君睚眦必报之程度宴陵深有体会,今日了解程度更上一层楼,他嘴冻的都要张不开了,似乎下一秒就能吐出冰来,他艰难道:“让在下先上床行吗?”
姬元澈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诧异地说:“你还有讨价还价的功夫?”
宴陵僵硬地转头,这个时候还不忘记添上一句,“少君就这么想听在下叫……”话音未落,司命剑一下从柱子上拔出,猛地砸在了他的脚边,寒冰宛如有生命一般地往后退去,魔气铺天盖地朝他涌去,宴陵被震得胸口疼,一把捂住了嘴。
姬元澈绝对不是为了听他说话,而是想让他闭嘴。
其实拔舌头更一劳永逸。宴陵想,但他绝对不会蠢到这个时候给姬元澈出主意。
司命剑缓缓从地面中升起,直指宴陵。
宴陵把满口血腥气咽了下去,自他回来之后,血咽了吐,吐了咽已成常事,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腥甜。
宴陵放下手张大嘴,真情实感地大叫了一声,“救命啊!”
浮在半空中的司命颤了一下。
姬元澈放在胸前的手指紧了紧,被难听得不轻。
宴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然不要脸了,演得十分卖力,“救命——要出人命了,少君你先把鞭子放下,少……”宴陵还没说完,后颈就一紧,他瞬间被拽到了姬元澈旁边,砰地撞在了床沿上。
宴陵疼得闷哼一声,比起先前的要死要活像是被沸水烫了毛的猪,这声叫得低哑,又被主人有意压制,无端显得暧昧。
姬元澈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宴陵的脖子,缓缓地往里扣,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宴陵越是要忍着,他越想从对方嘴里逼出一两声低吟。
宴陵很能忍疼,他撕心裂肺地大叫只能证明他生龙活虎,真正疼时他反而会把嘴闭上,一声不出。
姬元澈深有体会,宴陵曾将淬了毒的倒刺羽箭从肩头拔出,带出大片鲜血还有碎骨头,他惨白着一张脸,吸气都吸得近乎于无声。
越是狼狈不堪,宴陵越不愿意示弱,尤其是在面对姬元澈的时候。
这声痛吟实在是太少见了,少见得姬元澈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哦,你竟也怕疼。紧接着他就更迷惑了,宴陵重伤破阵尚能面不改色,现在只是撞了一下,哪里来得那般娇气?
“雪策说不出话时更让本君喜欢。”姬元澈在他耳边低声道。
宴陵脸上泛着窒息的红,“多谢……”他断断续续道:“少君抬爱。”
宴陵洗好的头发散在他后面雪白的被褥上,对比得十分鲜明,明明都是极冷的颜色,却平添了些许绮丽。
姬元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指挑起一把捻了捻,而后往他那用力一拽。
宴陵不得已往后仰去,姬元澈的胳膊却勒得越紧,半点喘息的空间都不愿意留给他。
外面的鬼影破门而入。
宴陵带着泪的余光往那边一瞥,只见个消瘦非常的人飞快朝他扑来,说是人,只是形体和人有几分相似,但整个身体好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趴趴地挂在脖子下面,这个东西的脸非常完整,不同与身体的干瘪,这张脸非常漂亮,骨相皮相无一不美,面上勾勒着艳丽的桃花妆,妆面精美之中有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姬元澈在他耳边道:“这是个人族修士。”
宴陵吃力道:“是。”
“美吗?”他问。
姬元澈呼吸全部落在了宴陵的脖子上,这个丧心病狂的魔族、非我族类的妖物,呼吸其实同普通人一般温热,低语时宛如恩爱眷侣般缠绵。
宴陵张嘴吸了一大口气,吃力地回复道:“不如,少君。”
姬元澈猛地用力。
宴陵轻呼一声,听起来仿佛是啜泣。
姬元澈掰过他的脸。
宴陵从脸到眼角一片靡红,看起来和那玩意脸上画的桃花妆没什么差别,他眼角闪着的应该是眼泪,无关情绪,只是窒息使然。
他无时无刻不想让宴陵哭着求他,不是宴陵先前那样近乎于戏弄的虚与委蛇,而是真真正正地哀求。
他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达成目的。
姬元澈放开了一点,只是一点,足够宴陵轻轻地喘上口气,而不是死在他怀中。
宴陵却连口气都要喘不上了,不同的是,之前他不能喘气,现在他不想喘气。
因为那张脸就在他面前,与他不过几指远。
臭味源源不断地从这个东西身上飘过来,尸体腐烂一般难以言喻的臭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姬元澈愉快地和宴陵介绍道:“此为人面桃花,是将活人投入虫坑中炼制而成,投人入虫坑前只在脸上涂满驱虫的药物,防止被咬伤,这些虫子喜热,会往人身上一切有孔洞的地方钻,自然,若是空洞都填满了,自可以咬开别处,”他贴的更近了,“哎呀,雪策你身上好凉。”
姬元澈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时萦绕在宴陵的鼻尖。
他离得太近了。宴陵心中绝望地想。
近到宴陵只要一偏头就能亲上姬少君淡色的嘴唇。
这个时候要是宴陵敢轻举妄动,他不怀疑,姬元澈一定会把他的脖子拧断。
但是这对一个把习惯养成了自然的人来说太困难了,更何况他现在因为窒息神智都不大清楚。
姬元澈手指绕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虫子会钻进人身体里,直到把人吃成一张皮,当然,脸是不会有变化的。这种虫子也有好处,用它熬制的胭脂格外艳丽,雪策,这张脸上的妆容一笔一划皆是咒,可以把人的魂封在躯体里。”
“多谢,”宴陵仰起头,眼泪顺着他的脸滑了下去,他却没有精力去擦,“多谢少君告知。”
姬元澈也不愿意抬手帮他擦擦眼泪。
宴陵脸上的泪有种奇特的割裂感,似乎能将这张脸分成几部分,每一部分都相当漂亮。
宴陵面前的人面桃花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它的牙齿森白,又十分尖利,一口咬下人的手不是难事。
这东西的一举一动皆是栩栩如生,唯有一双眼睛毫无光亮,确确实实是死人的眼睛。
宴陵与它对视。
人面桃花似乎兴奋了起来,张大了嘴巴,在一阵咔吧咔吧声中它的下巴诡异地脱落,只留一层皮和其他部位连接着,嘴越张越大,原本看起来是樱桃小嘴,现在只能称之为血盆大口了。
宴陵看着它不停淌下的口涎,缓缓道:“它,吃什么?”
姬元澈道:“吃人。”
魔族的东西有不吃人的吗?!
宴陵尽量拧头,不去贴上人面桃花的鼻尖。
但是他转头就要对着姬元澈。
姬元澈的嘴唇开开阖阖,“人面桃花吞噬人之前便会越来越大,直到将人全然包裹,将人一口一口地咬碎吞下,血液肉块和骨头渣滓都四溅,红红白白混杂在一起。”他语气中笑意更甚,“人面桃花吞吃活人的场景我见过,吞吃美人可少见,像雪策这样的更少见,只希望别一口咬了脑袋就好。”他说起此等事来,语气既无厌恶也无兴奋,平静得宛如指着晚霞告诉宴陵明日天气不错。
姬元澈腰间那枚玉佩亮了亮,血一般的色泽,像是他的眼睛。
宴陵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少君想,做什么?”
姬元澈认真道:“想看吃人。”
宴陵立刻道:“是在下之过,在下失言了。”
姬元澈却道:“雪策说的话那么多,究竟是哪句失言了?”
宴陵认得非常快,谙熟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道:“每一句。”
人面桃花快把舌头舔上来了。
宴陵往后靠了靠,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面桃花越来越近。
姬元澈道:“雪策,如果没有本君,你现在会死。”
宴陵已看见了人面桃花白花花的牙上流淌下的口水,他飞快道:“多谢少君救命之恩。”
“本君如果想要回报,是不是理所应当?”
“是,是,是,您快……”
话音未落,司命已出。
人面桃花在宴陵面前被捅了个对穿,死死地钉在地上。
它抽搐了几下,虽然已成了干瘪瘪的一条却仍能发出声音,但是异常尖利,用指甲刮木门一般地刺耳,不过马上它化成了一滩脓水,血色与姜黄色混做一团,气味比先前还要恶心人,几条二指粗的黑虫子在脓水中挣扎,片刻之后也和脓水融在一起。
宴陵此刻想的是:司命脏了。
姬元澈的笑容十分真情实感,道:“本君并没有逼迫宴雪策,一切皆是宴雪策心甘情愿。”
“是,”宴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姬少君……”
姬元澈腰间那枚玉佩又亮了一下。
“本君想,宴陵阁下大约是信守承诺之人,做不来哄骗之举,你说呢,青掌门?”
凛剑宗掌门青玉案平静地回答道:“雪策自然一言九鼎。”
宴陵灵力所剩无几,放松下来才感受到这房间中其实一直有魔气涌动。
姬元澈那枚玉佩,能够……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