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花纷飞,屋里炉火融融,身边没有闹腾不休的臭小子们,再加上温好的烈酒,公子虔看着眼前乖巧娴静的少年人,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感觉了。
他怎么就养不出来这么可人疼的小孩儿呢?
卫霁将剩下半杯的热茶放下,看旁边这人莫名其妙感叹个不停撇了撇嘴,为了防止他再胡思乱想便开口问道,“长公子,新军训练的怎么样了?方便说说吗?”
他的窝冬是窝冬,卫鞅和孙伯灵的窝冬是干活,连王诩老爷子在天冷下来之后也不常出门,他之前好奇心起去隔壁看看,好家伙,三间房三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为了不耽误他们的正事儿,卫霁只好叮嘱厨子每日按时过去送饭,自己则是在房中煮茶赏雪消磨时间。
毕竟只有小孩子才要被长辈压着学习,大孩子是不需要埋头苦读哒。
话虽如此,该看的书还得看,尤其在为了气孙伯灵而拜了老爷子为师之后,需要看的书就更多了。
唉,既然当了老爷子的徒弟,出门总不能堕了鬼谷门生的名头,就算老爷子可能只是为了收徒后更理直气壮的让他捣鼓好吃的也一样。
如果他太差劲,在一群才能足以经天纬地颠倒乾坤的师兄弟们之间就显得更突出了,不管是用他来衬托同门的优秀,还是用同门来衬托他的差劲,最终丢人的还是他自己。
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还是得多读点书的,只是鬼谷先生给他的书简都是自己所著,纵横捭阖奇谋征战,和他以前所学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面,陡然接触实在是有难度。
在孔夫子“有教无类”打破教育垄断之后,庶民也有机会读书学习,而且学习的时间一般都放在冬天。
为什么后世的著作中那么多“足肤皲裂而不知”“四肢僵劲不能动”,因为夏秋两季农忙,再小的孩子也得帮忙干活,只有把地收了才能交得起束脩,就算想在夏秋学习也没那个钱财。
不过这说的都是庶民,对原本就必须要学习的世家贵族来说,一年四季都是读书学习的好时节。
鬼谷老爷子教学生很是随性,将书给了就算教了,有什么问题找他去问就行,他会很耐心的解答问题,却不会浪费时间盯着学生读书。
能被他收做徒弟已经是幸事,整日无所事事不好好学习甚至还要被老师催,这是想着被赶出师门吗?
当然,这是卫霁入门之前的情况,老爷子对他没什么要求,把身体养好,时不时捣鼓点好吃的,要是心情好能想起那虚无缥缈的隐世大才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文章那就更好不过了。
别人家的小孩儿读书时间少了要挨骂,他就不一样了,他哪天看书看的太晚,第二天醒来就会看见一群板着脸的大人外加一个满眼兴奋的老疾医。
一睁眼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没被吓死那是他承受能力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的日子过得比公子虔府上几个小娃娃惬意多了,说是劳逸结合,其实还是闲着的时候多。
孙伯灵不是每天都在家奋笔疾书,而是隔几天就去军营一趟,大营离栎阳城不远,过去回来一天的时间足矣。
公子虔大口喝着酒,感受着烈酒烧喉的痛快,将酒樽放下然后叹道,“孙军师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卫霁:......
他一时间竟然听不出来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孙大军师的确是个人才,为了出门在外方便行事,他在军中的时候自称孙膑,说是因为受过膑刑所以才叫孙膑,其实所有知情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在记仇。
秦军单兵战斗力惊人,但是排兵列阵和中原相比差距很大,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秦人性子太烈,暴躁起来什么都不怕,这在打仗的时候的确能一往无前,可打仗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将兵法阵数运用到极致,即便是老弱残兵也能以一当十。
孙大军师训起人来六亲不认,要不是每次都有公子虔跟在旁边当保镖,他那张嘴在第一天就当让他血溅大营。
一个连走路都做不到的孱弱小子,敢来他们秦营指手画脚,这是不想活了吗?
还好公子虔的威慑力够强,又有秦公耳提面命让他听军师的话,不然只怕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
就算有一起抢饭的感情也不行,敢说他带出来的兵乱七八糟这能忍?
反正不管能不能忍最后都得忍,公子虔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到底还是听从安排将其中一营的兵重新训练。
孙大军师张嘴不饶人,练兵的本事却是真厉害,公子虔一拍大腿,看旁边的小孩儿感兴趣就开始说个不停。
兵者,国之大事,练兵这种事情按理说不应该轻易泄露,但是卫霁不一样,他自己对秦国来说就比什么都重要,能让人吃饱住暖就是救命,知道些要紧的事情不算什么。
卫霁饶有兴致的听这人吐槽,对现在没有瓜子很是遗憾,吃瓜群众没有瓜也没有瓜子,他这个吃瓜群众当的实在是太惨了。
公子虔会听话的孙伯灵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光是因为秦公的命令,也不是他是鬼谷子的学生,其中很大一部分,孙伯灵是孙武的嫡系子孙。
自孙武出世,后世为将者没有人敢对他不敬,身为兵家鼻祖,即便是前些年大出风头的吴起在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孙伯灵身为孙武子的嫡系子孙,自幼熟读兵法,在外出游学时能被鬼谷子看中收为亲传弟子,足以说明他不会埋没祖先的名声。
吴起曾经干过带着两万鲁国军队打退齐国入秦的战绩,孙武就不一样了,他敢带着吴国直接把当时正在强盛时期的楚国按在地上摩擦。
后世尉缭子有言,“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
吴起以鲁国之兵击退齐国,当时的齐国还没有强盛起来,孙武以吴国之兵攻打楚国,还是在楚国如日中天的时候,如此对比,谁更胜一筹足以见之。
不是说吴起不厉害,而是说孙武更厉害,甚至厉害到近乎妖孽的地步。
当时吴国为君者是吴王阖闾,吴国地处南方,和楚国比起来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国而已,偏偏就是这么个小国,在孙武的率领下,以三万之兵,一举打败了楚军二十万主力,甚至长驱直入直接破了楚国国都。
攻打楚国这种事情不是没人干过,在孙武攻楚之前,晋国就曾联合了十七个国家,组成了十八国联军率兵三十多万攻楚,看势头如此之大,最后却是黯然收场,别说攻破王都,连打都没打就直接散了。
说起晋国率领十八路诸侯攻楚,就不得不说统帅对大军的重要性了。
春秋年间,齐秦晋楚先后强大,但是齐国和秦国都是昙花一下,在齐桓公和秦穆公之后很快又低迷了下去,晋国和楚国才是势头最盛的两个国家。
这两个国家既然势头盛,那就免不了要起争端,晋楚两国之间基本就没停过摩擦,其中最出名的一场城濮之战,呵呵,那是在他卫国的地盘上打的。
两个强国打架,周边的小国吃亏,其中最容易被波及的就是卫国这个富庶而又没有自保之力的小可怜。
卫霁想到他可怜的哥哥治理的究竟是个怎样惹人觊觎的大肥肉时就忍不住要吐槽,在心里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才又回过神来。
哦,他们在说孙伯灵,说孙伯灵的时候说到了孙武,说孙武带兵打到楚国国都的时候说到晋国联军攻楚,说到晋国联军......那就要先仰天长笑,先笑他三声再开始说。
晋国堂堂中原第一大国,召集起十八路诸侯攻打楚国,没开始打就先退兵班师回国,原因竟然是因为主帅没有从路过的国家身上要到回扣,这敢信?
那时候如果有报纸,肯定会用最大的版面来写:惊!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十八路诸侯攻楚为哪般?楚国不费吹灰之力击退晋国十八路联军原因何在?
退兵这等需要花生瓜子小猫咪的事情暂且不说,反正出兵的理由是挺沦丧的。
楚国身为当时天下的两大强国之一,相国囊瓦贪得无厌,在唐成公和蔡昭侯来郢都朝见楚王的时候听说他们有宝马宝玉,看中了之后便直接开口索要,唐成公和蔡昭侯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随身携带的东西定然都是心爱之物,岂会轻易送人?
囊瓦只是个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家伙,凭什么管他们要东西,还一要就是最心爱的宝马和贴身的玉佩,当他们好欺负吗?
事实证明,在囊瓦眼中,他们的确好欺负。
吴国就在楚国旁边,两国的关系也一直不咋滴,没有讨到宝马玉佩的囊瓦直接向楚王进言,说唐成公和蔡昭侯将来会为吴国攻打楚国的时候提供便利,楚王一听,这还得了,直接把前来朝拜的两个君主给关了起来。
唐公蔡侯无缘无故什么事儿也没干就被关了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消息传出去自己国家的士兵没没有实力来楚国将他们抢回去,被关了三年之后想着不能这样,最后只能破财免灾,把宝马玉佩给了囊瓦才得以脱身。
蔡侯回到自己的地盘后越想越气,他怎么说也是周天子亲封的诸侯,楚国南蛮之国,上下皆是无礼之徒,仗势欺人抢东西也不怕遭报应。
晋国身为中原第一强国,与楚国向来有争端,蔡侯为了报仇,咬牙狠心把长子送到了晋国当质子,别的不求,就想晋国为他出头雪耻。
蔡国弱小打不起,中原老大哥晋国来打,看你们还敢不敢抢东西,事实证明,贪财的臣子不只楚国有,晋国也有。
晋国和楚国打了那么多年,在蔡侯哭诉后觉得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攻打楚国的好由头,不过楚国不能随便打,毕竟是打了那么多年的老对手,得给他们足够的尊重。
于是,晋公向周王说了楚国的流氓行为,然后大手一挥召集了十七个诸侯国,加上他自己,一共十八路诸侯,旗帜一挥便浩浩汤汤朝着楚国而去。
蔡侯听到晋公发兵的消息那叫一个激动啊,十八路诸侯,三十万大军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楚国给淹了......额......楚国占地几千里,这点似乎有点困难,反正不管怎么说,背靠十八个哥们三十万大军的蔡侯这次非常有底气。
大军即将开拔,大战一触即发,按照晋公和蔡侯的设想,接下来便是大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将楚国打得跪地求饶,赔钱赔地赔礼道歉,待时机成熟,晋国就能一举拿下楚国,彻底灭了这个老对手。
参战的十八路诸侯想法都差不多,楚国的确强大,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十八路诸侯齐出,楚国还真扛不住他们联手。
想象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问题是,晋公任命的统帅范鞅和副统帅中行寅,两位晋国重臣,都和囊瓦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贪财。
蔡侯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个苦主以儿子为代价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请来了帮手,重拳没能打到楚国身上,却先朝着自己而来。
范鞅和中行寅在召陵汇合,两个统帅想着既然出兵是为了给蔡侯出气,那蔡侯就应该给他们出钱出力慰问,不然这一仗打下来不知道损失多少,他们岂不是白做工?
接连被两位统帅造访讨要慰劳费的蔡侯懵了,他寻思着打下楚国之后几千里的地盘还不够你们分,至于再欺压他蔡国一个小国吗?
蔡国没有卫国富庶,也没经历过这种雁过拔毛的勒索,蔡侯被抢了玉佩都能扯出这么大的事儿,按理说军队想从蔡国经过应该给他们过路费,他看在是为他们出头的份儿上就不收了,还另外给慰劳费算什么事儿?
蔡侯很不高兴,范鞅和中行寅谁也没讨到好处,时至春天,中原地区春雨连绵,联军的两个主帅没拿到慰劳费也很不开心,私下里一合计,雨天不好行军,南方又多疫病,要不咱就不打了?
说不打就不打,统帅下令,士兵自然无所不从,十八路诸侯刚刚汇集,还没有开始打,带头的老大就单方面撤兵了,其他的小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到底是啥情况,等了几日发现晋军没有回来的意思,也都满头雾水的退了。
蔡侯:???
合着你们大老远跑过来就是来玩儿的?
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军集合完毕,因为主帅没有讨到好处而各自退兵分道扬镳的大战,到此结束。
楚国不战而胜,几年后,吴起带着三万吴军横冲直撞直接打下了楚国郢都,更是惹得天下震惊,终于将吴国这一南蛮小国放进了眼里。
在伍子胥和孙武的辅佐下,吴国迅速崛起,越战越勇逼的楚国迁都,而后吴王阖闾将目光对准了南边的越国,又开始了伐越之战,只是战中受伤不治身亡。
夫差继位后为报父愁打下越国,可惜太多的胜利让他逐渐放松,非但不听劝留下了越王勾践,还听信谗言杀了伍子胥。
孙武在伍子胥死后便归隐不出,如果不是吴王夫差自己作,他甚至能凭借吴国那三万军队打遍楚国,在南方诸多部落国家中转一圈然后统一整个南方,人数从来不是兵法的限制,他手下的吴军能够轻松进入郢都,将来未必不会出现在中原。
在中原诸侯闻之色变的时候,万幸,吴王夫差先替他们把这个□□烦给解决了。
孙伯灵身为孙武子嫡系子孙,自幼研习孙子兵法,又有鬼谷子这等大才教导,秦军虽然如今问题很多,但是将来必将能大出于天下。
公子虔是个武将,还是个罕少遇到敌手的武将,因此他对孙武的本事更为了解,只是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和戎狄征战,和魏国的战事虽然胜多败少,却每次胜都是惨胜,身为胜利的一方损失甚至比魏国那个战败国还大。
只看胜负秦国根本不吃亏,可是他们这个经常打胜仗的国家越打越穷,魏国却越战越勇,宁可打败仗也要和他们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不管打赢打不赢最后受益的都是他们!
身为秦国地位最高的将领,公子虔原本应该对孙伯灵插手军中之事出手阻拦,即便有秦公的叮嘱在前,到军营之后他想干什么也没人懒得了。
说句实话,秦国几十万大军,如果他和秦公有矛盾,半数以上士兵选择的会是他而不是秦公。
然而他带兵能打胜仗,却没法从魏国手上讨到好处,孙伯灵若真有能耐,他便放权让这人训练出和当年孙武子手下吴军一般如臂使指战无不胜大军。
身高体壮的秦国汉子越讲越激动,一拍案几发现酒没有了,然后眼巴巴的看向旁边管酒的少年人,“霁儿,还有吗?”
刚还豪气冲天仿佛下一刻就能冲出函谷收复河西的猛将,瞬间变成樽中见底可怜兮兮讨酒喝的普通大汉,反差如此之大,还好卫霁早习惯这人的性子,看酒坛空了直接给他换了水杯倒热水,“没有了。”
“这小气巴拉的,在秦国就该和老秦人一样大方,也就仗着我们惯着。”公子虔看着放到手边的水杯,回味着口中烈酒的味道,抱怨了两句将水喝干然后起身准备离开,“时候不早了,再有消息我会过来通知你,在家好好窝着别乱跑,外面天寒地冻不适合你。”
卫霁对这人哄小孩儿的语气很不服气,外面怎么就不适合他了,想当年他也是冰里来火里去哪里都能跑的崽,等将来他身体养好了,亲自跑远给你们看。
少年人裹上厚厚的斗篷将人送出去,待人上马后才小声念叨着回去,旁边院门中,因为积雪被门槛挡在里面的孙大军师咳了一声,看有人注意到他了然后笑眯眯说道,“公子与长公子方才可是在讨论伯灵?”
公子虔那个大嗓门,说到激动处就算想当做听不见都不行,没想到平时在军营对他横眉冷眼,私底下竟然还会夸他,实在难得。
卫霁喊了小甲过去将人弄出来,回屋在炉子前暖了好一会儿才搓着手说道,“长公子说师兄很厉害,他心里其实特别佩服。”
孙伯灵对此只是笑笑,就公子虔那脾气,佩服他祖宗孙武子还差不多,那人在军中助他立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没少损他,哪天真改了脾气对他好声好气说话那才是吓人。
“师兄,明年开春秦公是不是要开始着手推行新政了?”卫霁解了斗篷回头问道,待人在旁边坐好然后开口,“等天气暖和,我哥就该喊我回帝丘了。”
他们出来前说好的,不管秦国有什么事情,开春就要回去住几个月,到时候秦国如果开始推行新政,他得让商队多注意些。
孙伯灵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道,“昨日秦公召卫鞅入宫,那小子在朝会上和秦国一群老臣吵了起来,将他们说的哑口无言才算作罢。”
只是想着那种场面都觉得精彩,可惜没能亲眼去看,听人回来复述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卫霁了然的点了点头,商鞅舌战群儒啊,这个他知道,毕竟是课本上的大场面,身为一个曾经头悬梁锥刺股只为了能让自己不要睡着的好孩子,他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看来的确准备动手了,不然秦公不会让朝会上发生这种事情。”
太子驷如今还养在公子虔府上,那小子虽然皮实,但是还没到能搞出大乱的年纪,如今变法还未开始,公子虔应该没什么危险。
怎么说也是秦国危难之中的中流砥柱,怎么能因为受刑而毁了一生,回头也得和卫鞅师兄说说,刑罚不那么严不行吗?
重罪重罚便罢了,轻罪也重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知道新政需要立威,可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虔没了鼻子,他实在心有不忍。
这大概就是别人能干大事,他却只能窝在家里烤红薯的根本所在吧。
如果他和小太子能和现在一样整天乐乐呵呵多好,也省的他去做这些不知道好还是不好的事情。
为了公子虔的鼻子,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