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皇家队伍就要启程回宫了,大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众人就在各自准备行李了。
魏谨没啥要收拾的,一套换洗衣物,一点糕点,就是他全部家当了。
所以,他此时正无聊,一手托着腮,一手上下抛着一颗琉璃珠,眼睛动也不动。
沈惑不让他出去,不知他什么癖好,竟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他连找个人说说话都不行。
在他快要发霉的时候,帐篷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原本在外边帮忙的沈惑忽然回来了,魏谨却恹恹的回过头,继续玩珠子。
兴许是忘了什么物品。
“阿谨,跟我去一个地方。”
“啊?忘了带什么……”魏谨语气懒洋洋的,忽然话锋一转,眼睛爆发出光彩,“去、去哪里?”
一双比琉璃珠还要耀眼夺目的眸子仰望着他,叫人心痒痒的,看着那张殷红的唇,沈惑视线上移,轻笑道“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
沈惑的帐篷设在最边缘,那边的人们忙着收拾,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一直分心关注沈惑动向的沈依依察觉到异常。
她手中正拿着一个首饰盒,刚刚合上,余光中就看见一抹白色身影正往山后头走去,他旁边的蓝衣少年,看着十分碍眼。
哥哥要带那傻子去哪儿?
出于好奇,以及沈依依直觉,里面肯定有猫腻,她把盒子塞到小莹手中,作禁声的手势,“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小姐……”
小莹一转眼,发现沈依依已经离她老远了,不禁摇摇头,只好祝她好运。
山间雾气缭绕,远山如黛,踏在湿软的土地上,嗅着林子特有的清新味道,让人有种轻松悠闲的感觉。
望着对面遥远的小村落,炊烟袅袅,淳朴自在,好像世外的其他事情都与这片宁静无关。
魏谨看到,茅屋前面有一两个小孩子要跑到这边玩,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大人抓了回去,大人一边训斥,一边牵着小孩的手回屋了。
“要到了没?”
看着沈惑停住脚步,可看了看前边的小路,两旁的树冠遮天蔽日,叶影重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沈惑不答,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道“把手给我。”
魏谨乖乖伸出手,放了上去,两人手心的温度相接,他觉得沈惑应该是天生温度偏低,肌肤传给他微微的凉意。
“闭上眼睛,跟我走。”
耳边的声音如同山上泉水潺潺流动般好听,他照做合上双眼,随着沈惑的脚步,抬起了一只脚。
说不出来为何,他心里就是很安心,觉得沈惑的手紧握着他,那么就不会放开。
对方并不着急走,一步一步慢慢的等着他跟上,等他适应了黑暗,才恢复正常的速度。
“到了。”
魏谨睁开眼睛,百灵鸟飞过头顶,落在树梢上,晨曦从远方升起来了,光辉照在山头,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纯洁无瑕。
阳光将花瓣上的露珠晒干了,仿佛唤醒了它们,有熙和的风拂过,这些山茶花懒洋洋地舒展着自己的腰肢,迎接新一天的清晨。
他们就置身于这一片花海中,天地无极,此刻,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活在这白色的小小世界中。
魏谨沐浴着晨曦微弱的光芒,看着山头的旭日渐渐东升,很慢很慢,白光扩散地很慢,却让他真切的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前的景色过于美好,他轻声说,“真好看。”
“你喜欢就好。”
“沈哥哥,以后我们……还能再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莫名的,魏谨心中升起一股怅惘,嘴里的其他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只剩这一句。
沈惑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突然这么问有些诧异,这些年,他的阿谨虽然傻,却一直在进步,除开表达流利,最让他欣慰的莫过于阿谨对他的感情了。
他能感觉到,魏谨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也许并非他所希望的,也让他欢喜。
而沈惑自己,却对感情一事一清二楚,也不觉得需要欺瞒自己。
假若阿谨不懂,他便会慢慢叫他明白。
“会有那一天的。”
只有我们两人,无关家国无关流言。
后面的话,沈惑没有说出来,只是侧过脸,看着魏谨,语气笃定,让人不容置疑。
旭日的光芒渐渐强盛,给整座山都铺上一层柔和的淡淡的光晕,春光烂漫,光芒弥漫在两人身上,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岁月静好,人事如初。
沈惑专注的看着身旁的人,眸光幽邃,固执深情的叫人心惊,此时他嘴角微微上扬,温柔的像是冰山消融,只因惊鸿一瞥,瞧见了这春光。
藏着一棵树后面不出声的沈依依悄悄探出头,她怕哥哥发现,所以不敢离得太近。
她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看见哥哥的脸,以及那双充斥着情愫的眼睛,太多的情感无处隐藏,此刻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快要如洪水般决堤。
沈依依手扶着树干,指甲嵌进木屑,钻心的疼痛都无法抚平她的震惊。
多年前,她曾入宫一次,知道那少年是皇子……也知道,哥哥这些年来待在宫里的时间比以前久了许多。
父亲总说,哥哥将来要辅佐大业,与容哥哥一道讨伐魏室,光复大秦,他的事她不要妄言多事,为他们平添枝节。
她也并非一无所觉,只是常常骗自己,兴许只是个好友、知己、老师……总之,在哥哥的心中,一定不会为儿女情长分心。
沈依依也明白不应该成为哥哥的绊脚石,便将这些心思藏着掖着,只是,随着年纪见长,她的心悦终于藏不住,她时常像小时候那样亲昵的抱住哥哥的手臂撒娇,哥哥的反应却冷淡了很多。
可她偶尔觉得,哥哥也是知晓了她的心意的。这些天,她本想找哥哥坦白,遇上了狩猎大会,到现在,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沈依依感觉心里好像有一角坍塌了,过往的一切仿佛梦幻泡影,在她面前四分五裂。
她眼睛红红的,眼泪划过眼角,无声脆弱的从桃花一样的脸颊上滑落……
等回到营地的时候,众人已经整装待发。
沈依依也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脚下还是虚浮的,眼前总感觉不甚真实,她一言不发的进到马车里。
沈瀚海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从大臣中抽身过来,皱起浓眉问小莹,“依依怎么回事?”
小莹手足无措,看了看紧闭的车帘,又看了看他,泄了气般道,“奴婢不知……”
可小姐能为谁变成这样,她不明说,熟悉小姐的人自然能明了。
“你是依依身边亲近丫鬟,回去要好好劝劝,有些事勉强不来。”
沈瀚海叹了口气,沧桑的脸上有些疲倦。
“是,老爷。”
不久后,皇家大队又启程了,催马声整齐划一,马蹄哒哒,扬起尘埃一片,漫长无聊的时间又一次降临在这支队伍上。
中午的太阳毒辣,队伍在皇宫外停下,诸位大臣皆在此分别,依依惜别之情化作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好好照顾自己,晚膳想吃什么?我让翠竹带过去。”
魏谨背对着红色高墙,看着沈惑,喃喃道“不用,御膳房的东西我还没吃够。”
他被沈惑盯着有点不自在,便先开口道“那明天见?”
沈惑勾唇一笑,眼底映着他的身影,道:“明天见……记得温习功课。”
王八蛋。
魏谨心里白了沈惑一眼,嘴上傻哈哈的应声,“知道了!”
少年走在阳光灿烂的大道上,看着看着,沈惑莫名的就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沧桑,他低声一笑,转身跨上马。
“回府!”
……
窗外绿柳扶风,院子里的睡莲朵朵绽放,描绘着无限春意。
只有屋中的主人还沉闷着,拄着下巴神情忧愁,一双明眸黯淡无光,正无焦距的盯着外面某处,心里的花似乎已经枯萎。
“小姐,你不要难过了,公子他……”
小莹在边上酝酿好了情感,转过头正要大劝特劝一番,谁知,她家小姐骨碌一声站了起来,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沈惑刚刚将马匹安置好,一进门便看见了奔向他的沈依依,一路舟车劳顿,他眉宇间也有了些疲惫。
他像个好哥哥一样,温柔的看着她,问:“怎么了,依依?”
此时,这些温柔在沈依依眼中却变成了虚伪,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现在鼓起勇气来面对沈惑,不过是想证实一件事。
她抬头看沈惑,眼眶红红的,有些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含着期盼问,“哥哥,你和六殿下……是什么关系?”
沈惑脸上的笑意褪去,眼中再无半分情感,沈依依听见了他说什么,又似乎没听见,沈惑声音很轻,就像风一样飘散在空气中,也消失在了她的耳边。
“如你所见的那样。”
沈惑毫不留恋的转身,留给沈依依一个背影,沈依依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坐到了地上,直到小莹来将她扶进屋里。
她木然的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光线昏暗的屋中,只有她一人,后来门被人推开了,是沈瀚海,他将门轻轻关上,把身后的仆人留在门外。
看着憔悴了不少的闺女,沈瀚海心中更多的是疼惜,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栽在谁手里不好,偏偏是沈惑。
他走到沈依依面前,用布满茧子的手将一缕垂落的青丝勾到她耳后,轻声叹息,“我的女儿天生丽质,蕙质兰心,沈惑既然非良人,也无福消受。”
“可是,爹……”
没人安慰还好,听着父亲疼惜无奈的话,沈依依便又忍不住流泪,她将埋在阴影中的头抬了起来,脸上梨花带雨,接下来的话也消弭在啜泣声中。
过了许久,外边的天空染上薄暮,鸟儿都归巢了的时候,屋中的抽泣声才逐渐消停。
沈瀚海用丝帕擦干女儿脸上的泪水,沉默中出声,缓慢地道:“今年秀女海选要开始了,若你能在长孙皇后身边与她制衡,将来殿下对方长孙家也容易些……”
没想到此言一出,沈依依眼眶中的泪水便又有再次决堤的迹象,沈瀚海慌张的想要阻止,手足无措道,“若你决计不入宫……殿下通晓事理,定不会怪罪于你。”
“现今,京城内外,有才德的男儿多不胜数,有谁不倾慕我闺女?最迟明年,为父就为你物色合适的郎君!”
不以美□□惑皇帝,他们自然会找另外的法子,既能迷惑皇帝,又能打压皇后。
沈瀚海微微叹息,“依依,为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就现在,听一听也好。”
沈依依眸光闪烁,咬着下唇,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她双手掩面,低着头,泣不成声。
头顶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她,“为父不逼你,好好想想罢。”
随着耳畔的脚步声远去,门又被轻轻的带上了。
翌日清晨。
“爹,我想进宫。”
沈瀚海正在挥墨作画,听着女儿沙哑却坚定的话,笔端突的一顿,晕下一块墨斑。
他的肩膀好像比平时塌了一些,面前的女子着一袭鹅黄色长裙,略施粉黛,比一般女子更加婉约动人。
一夜过后,沈依依眼中不再只有自己,她多了几分成熟,仿佛看到了沈家的未来。
她忽然明白了,沈家将来的存亡,也许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在她的一念之间。
身为女子,最能为家族做的事,莫过于常伴君王侧。
……
开春以后,燕子飞上屋檐,桃花开的正盛。
在沈瀚海与华贵妃的保驾护航护下,喜讯的飞燕自韶华宫一直飞到了丞相府。
“贺喜丞相大人,沈小姐得天独厚,冰清玉洁,品格贤良,着立为娴妃。”
沈瀚海笑的合不拢嘴,连皱纹都飞上喜色,“多谢公公,小女能得圣上宠爱,应是三生有幸,上辈子行善积德了!”
宫内的妃子一个月可回家一次,过几天便是娴妃回来的日子,丞相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恨不能贴上几张喜字。
而此时的韶华宫,却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雀跃。
独得盛宠的娴妃坐在窗台下,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眼睛却看着外边娇艳欲滴的桃花,兀自出神。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的目光忽然暗淡下来,伤神道,“小莹,你说,我会不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不会的,娘娘,老爷和公子都会把您救出去的,那一天就快来了。”
沈依依眼前浮现了那些遭受苦难的人们,将来在在新皇的统治下,过上安居乐业,幸福快乐的生活。
“娘娘,皇上来了!”
窗前的女子猛的回神,她眉宇间淡淡的忧愁消散,勾唇一笑,眼尾含笑,竟比那艳丽的桃李还要明艳动人。
“是啊,本宫会等到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