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这两个月来,边境遭到流寇骚扰,一些小镇已经被掠夺的干干净净,更有嚣张者声称,要自封为王,直取国都。
近几日,这些折子呈到魏长青眼前,让他烦心不已,头疼欲裂。
之前,派人去边境平叛的将军带回了喜讯,谁知刚班师回朝没几天,那些牛皮癣一样的流寇匪徒又隐隐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这样的无赖,朝廷有些拿捏不住了。不过他们观察一阵后发现,那些赖皮子只是仗着人在京城之外,装腔作势罢了。
而一个月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外邦使者来朝宫宴,为了促进与邻国的友谊交流,魏国每年都会邀请盟国来朝参加宴会。
这件事情让朝廷暂时忘记了边境那批赖皮子,大臣们都在着手准备,以最佳的精神面貌参加宫宴。
一个月转瞬即逝,承乾宫。
富丽堂皇的宫殿,显示出这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偌大的大殿中央,大臣与各国使者相对而坐,皇帝端坐在在上方,睥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众爱卿与贵国使者,朕敬你们一杯!”
不怒自威,天子之姿——这是往年盟国们对魏国皇帝的赞誉之词,今年却有些冷清了,只有楚国与燕国来朝觐见。
“陛下,才过了一年,魏国在陛下的统治下,国泰民安,变得更加兴盛强大了!”
两位使者两旁有些空荡,却并不影响他们的言谈举止,依然像往年一般,言表忠心。
而话是否符合实际,人们自当忽略,好听的话谁不爱听?
“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言非虚,臣在皇宫的路上,见到的百姓皆是赞美□□陛下关心民情、爱民如子,是一代明君!”
燕国是胡人部落,离魏国最远的国家,民风与中原大相径庭,却每年都坚持派使者来觐见。
这番夸张的言论,旁人不看,一听便知是燕国人所说,大臣们哈哈一笑,连说哪里哪里,贵国亦有□□治国之策。
“燕国土地丰饶,盛产宝石,我们魏国的姑娘家都喜爱这玩意,不知北岁可有意与我朝互利共赢?”
燕国使者作揖笑道,“这是自然的,皇帝陛下常常说,大魏的女子都和江南的水一样,这点心意,正是臣的目的之一。”
魏长青挥挥手,眼底终于有了笑意,“北岁的真性情,朕颇为欣赏!”
君臣一来一去,客套话说的一个比一个漂亮,像极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顿晚宴上,沉默的在极少数,魏谨就是其中一个。
他困得想打哈欠,又不好打,忍着难受,要不是皇子必须来赴宴,他都不想来。
魏谨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无聊的往下边看,恰巧就和一双眼睛对上了,眼睛的主人似乎一直在关注着他,此时被抓到也没一点慌乱。
与沈惑平静的眸子对视半晌,魏谨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他怕再纠缠下去,两人的眼神得黏在一起。
接下来宴会的话题,无非是国家合作、皇室联姻,以及使者们与诸位大臣互相套路,比谁嘴巴更漏风的对弈。
谁知,大家都是老油条,分毫不让,造成了差点聊不下去的局面,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幸好,宫宴必备的歌舞表演开始了,打破了这迷之沉默的气氛。
空灵悦耳的琴声如流水般缓缓响起,中央的莲花台子上,舞姿婀娜的水袖女子美得恍若神仙妃子,一曲下来,叫人如痴如醉,只叹一句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魏谨往自己前边看去,坐在皇帝右下方的是魏宾,往后是魏容,接着是魏宁,还有魏怜,最后一个是他。
他从侧面便看到魏宾兴致高昂的脸,嘴里喝着美酒,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领舞的女子,明显是被勾起了兴趣。
“大魏有柔美善舞的伶人,我们燕国也有腰肢柔软的舞姬,在我们心中,不比她们差多少,不如陛下欣赏欣赏,品评如何!”
魏长青闻言笑了一下,“那正好,便让她们上来吧。”
那两鬓留着两条长辫子的胡人拍了拍手,宫殿的大门便被人打开,夜幕之下,有一行着装暴露的异域女子走了进来。
在一片白灰之中,第一眼便能见到中间一名穿花色衣裙的女子身上,女子露出性感的蛮腰,金银亮片的光辉璀璨夺目,华美的银饰在她凝脂的手腕上成了衬托。
魏谨才刚看到那段腰,眼前便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沈哥哥,怎么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睫毛轻吻着掌心的肌肤,沈惑眼中在忍耐着什么,他只是遵从自己的想法,“不要看,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阿谨还那么单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给他看这些……
“为什么不要看?”
听着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话,沈惑沉默了良久,“她们是吃人的女妖,你未及冠,看了会被吃掉。”
魏谨听的一愣一愣的,这种大瞎话亏沈惑说得出来,可他是那么好骗的吗?
“那小八呢?他也会被吃掉吗?”
沈惑语气未变,用那张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脸,说:“不会,他没在看。”
掌心的睫毛大幅度的扇动了一下,魏谨点了点头,“噢……那我就不看了。”
眼前恢复光亮,他半阖着眸,只盯着面前的水果茶水,紧绷着一张脸,如临大敌一般叉了一块芒果放进嘴里。
没有丝毫愧疚心的沈惑有点想笑,但又顾及少年的自尊心,强忍着将上扬的嘴角压下来,掩饰性极强地饮了一小口酒。
坐在他身侧的沈瀚海,“……”
他能说他全程都听见了吗?没想到,哄小孩一套,沈惑这小子玩的一套一套的啊,跟套圈一样,不多时便把六殿下骗得服服帖帖的。
偏偏他知道真相,还得装作不知道,他不懂。
感慨良多的沈瀚海和沈惑清冷的目光接触,他顿了一下默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很自然的将视线移向“女妖”们。
这异域舞真好看呐,今晚定要一饱眼福!
他想是这么想,实际上舞跳得是真的好,不似魏国女子保守端庄,水灵动人,燕国舞姬有一种独特的野性美,张扬魅惑,一笑一颦勾人心魄,她们知道如何勾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男人到了中年都有不错的定力,而在座的几名小年轻,有一两个脸已经是红扑扑的,让人一看便知真的被勾得一魂两魄。
魏宾眼睛一直黏在中央的歌姬身上,那曼妙的舞姿,让他迷了心智,他觉得刚才的舞蹈就是在侮辱“舞蹈”这个词。
”皇兄!“
他转头看魏容,只见他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下巴,魏宾如梦初醒,失态的用袖子抹了抹下巴。
歌姬们已经退场,却在魏宾心中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花,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他痴痴的想,这样的美人,若能纳入府中,该是多大的幸事!
接下来的歌舞表演就平平无奇的多了,当明月从云中出来,朦胧的散发出清辉时,宴会也结束了,众人离席,使者们在宫女的指引下去暂住的宫殿。
宫女早就得了太子的好处,将燕国使者带到花园一角就告退了,留下使者一人,他看到从树叶底下出来一个人,眼中并无多大的意外。
他笑吟吟的开口,用那不甚熟练的口语道,“太子殿下万安,天色已晚,留臣下来所为何事呢?”
看着使者老狐狸一样的眼睛,魏宾并没有看到本质,他失神的盯着空中某处,痴迷的问,“贵使者,燕国的女子是这么叫人魂牵梦绕的么?”
使者摇摇头,捋了捋胡子,道:“非也!在下此次唤来的歌舞班要在圣上面前表演,自然是经过千挑万选,出类拔萃的女子。”
忽然,使者凑近魏宾,压低声音,引诱一般说,“不过,殿下要是喜欢,在下便是将舞姬赠予殿下也无妨。”
此言正中下怀,魏宾左右看看,也放低了声音,问“那贵使者何日奉上?”
使者精明的眼睛微眯,闪过一丝狡猾的光,“三日后,舞姬自会送到府上。”
“本宫要那名领舞,勿要弄混!”
魏宾想起了重点,生怕他送错人,连忙点名要人。
那使者笑呵呵的,仍然捋着他长长的胡子,“这是自然,殿下尽管放心。”
“有劳贵使者了,事后本宫定然酬谢!”
“无碍,无碍……”
魏宾欢喜的送走使者,却丝毫没发觉身后的一棵树后藏了人,那名小太监哆嗦着手将树的枝丫放下,转身回了承乾宫。
小太监没找到刘公公,连忙叫外边的太监进去通报,自己握着拳头来回的踱步,刘公公寻了个空闲出来,见小太监失态的模样,皱眉呵斥道,“去做贼了,这么着急?”
“干爹,我放才瞧见……”小太监放低声音,凑到刘公公的耳边道,“太子私下见燕国使者,要那名燕国舞姬,那使者答应了,说三日后送到太子府上!”
刘公公脸色认真了起来,“确有此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身子颤抖个不停,“儿子不敢骗您,若有半句假话,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公公挥了挥手,将人打发走。他走进了偏殿,紫檀香袅袅,侍女的孔雀屏扇轻轻摇着,皇帝在里边看折子。
“近日,边境的流寇真是越来越猖狂了,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皇帝将手中的折子啪的一声掷在桌上,往后靠在椅子上,捏着鼻梁,显然被气的不轻,“怎么,有什么事?”
刚刚转身要走的刘公公脚下一顿,他头皮发麻的转过身,僵硬的笑着,“禀皇上,无事。”
“不要欺瞒朕,朕这辈子最恨谎言!”
倏地,那双神威的眸子睁开,挟裹着骇人气势,叫刘公公震慑的趴到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说。”
刘公公把之前的顾虑抛到脑后,在得罪太子与掉脑袋之间,没人会选择前者,他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到皇帝跟前,低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交代清楚。
良久后,皇帝眯起眼睛,心中疑云顿生,却不流露在外半分,他冷冷的轻喃道,
“呵,好大的胆子……”
三日后,太子接连两天以病告假,其他人纷纷开始表示关怀,亲自上府探望的都被侍者拒之门外,说太子染风寒,不能见客。
两天没去上早朝可以说是染风寒,半个月没去就说不过去了。
一次早晨退朝之后,群臣皆在议论此事。
“太子这是怎么了,天天不来早朝,深居简出,是打算‘隐居世外’了?”
“哎哟,你不知道,我听说啊,太子是金屋藏娇了!美人在怀哪里还管其他琐事呢?”
那人低低笑着,透着一丝猥琐的气息,好像真的当场见过一样。
“这乃王室秘辛,莫要胡说。”
另一人觑了一眼四周,谨慎起见,拂袖而走,与那人闭了嘴。两人一道走出大殿,声音渐远,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接上刚才的话题。
沈瀚海与沈惑随其后走出承乾殿,周围的人早已散去。
“父亲,我已经暗中截断了皇后的信鸽,这个月里,他们的消息飞不出京城。”
“好……”
沈瀚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眼间少年人的肩膀变得如此结实了,如今羽翼已丰,在人心与权术之间游刃有余。
“如此一来,这东宫的天也该变了吧?”
御书房。
魏长青负手站在案前,听着侍卫的来报,周身气场低得可怕,他阴沉着脸,沉默许久。
久到那在太子府当眼线的侍卫额头冒汗,被压迫的喘不过气,这些天,皇上的话送到太子府,太子明面上应好,第二天该怎么开心怎么来。
完全把皇上的话当耳旁风,跟那异域舞姬整日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放话过去,让他明日来宫里见朕,若是不来……他这个太子也别当了!”
侍卫连连应是,被这冲天的怒火劝退,鬼知道他再待下去会不会被火烧死。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失态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魏长青的掌控之外,而□□就掌握户部侍郎钱越的手里。
第二天一大早,钱越兴许是昨日听信了谣言,偷偷摸摸的独身往太子府上探查,未事先通知任何人。
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太子府,乍一看依然华丽气派。
钱越往里边瞟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太子颓废,竟连仆从都懒惰了,连一人都未瞧见。
他大着胆子进去,偶尔有一两个懒散的侍从路过,他也小心避让,好在没被发现。
当他抹着额头的汗,往里屋的方向靠近的时候,在门口就隐约听见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叫人脸红心跳。
钱越越听越觉得痛心,目光忽的瞥见桌上的青花瓷瓶边上有半张羊皮纸,另外半张被烧毁了。
他看了一眼上面扭曲怪异的符号,便知这是异域文字,他心中突突的跳,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把柄,便连忙把羊皮纸塞到怀里。
在侍卫发现之前,钱越离开了太子府。
几个时辰后,到了早朝之时。
“众爱卿还有事要上奏?无事便退朝吧。”
魏长青有些疲倦的挥挥手,底下却忽然有人站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无甚功绩的户部侍郎。
“钱爱卿,你有何事?”
钱越给自己壮胆,他用整个大殿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启禀皇上,臣今早去探望太子,无意中得到了此物,臣自觉事情严重,非臣一力能挽回,便想上呈给皇上,望皇上悉知。”
字字诚恳,掷地有声。
其他人闻言也投来目光,对近日传闻颇多的太子一事多少有些好奇。
魏长青冷着脸,钱越在大臣面前如此说,他不得不将东西公之于众。
他拿过来一看,那张羊皮纸上赫然写着胡文,以及一些皇宫的地理标识,哪出险要哪出易过,标注的清清楚楚。
这明显是一张皇宫地图,落入贼人手里简直不堪设想!
“混账东西!来人,立即前去太子府,将人给我押上来!”
皇帝震怒,愤然离去,留下那半张羊皮纸,有大臣拾起,一看之下,皆是哗然。
皇后得到消息后赶忙来跟皇帝说情,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想着以为只是平常歌姬,他的儿子贵为太子,玩玩而已,没有什么。
谁知道,那名歌姬竟是燕国公主!她刚要去提醒魏宾,今早便听说了羊皮纸的事情,她跪在地上苍白着脸,央求到最后便口不择言道,“皇上,饶宾儿一次罢,他还小,犯了错你是父亲没有不宽容的道理……”
魏长青阴沉着脸,寒声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做错了事朕这个做父亲的也非无辜是吗?”
“不、不……”
“况且,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你作为母亲,没教管好他,将他娇惯至此,是你最大的过错!”
看着皇帝决绝的背影,皇后趴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喃喃道,“不,他是太子,是魏国的太子啊!”
于是,当魏宾还沉醉在温柔乡中,与美姬翻云覆雨之时,就被抄府了。
亲自前来搜查的皇帝看到侍卫呈上来的东西,脸色能黑的能滴墨,只见花瓶里的花是燕国特有的泪冥花,摆放的是胡人联络的联络工具狼烟引、炊雾弹。
砰的一声门开了,魏宾大惊失色,捂着被单跪在魏长青跟前,连床上赤身裸体的美姬也不管了,他清醒了许多,连连磕头认错。
可他将他都磕破了,魏长青依然是铁青着脸,耳边晃当一声脆响,床底下被翻出来一批发着寒光的冷兵器,刀枪剑戟,充分齐全。
这次,任魏宾有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脑子嗡嗡的,他的父皇无情的抬脚踹倒了他,离开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太子通敌叛国,罪无可恕,着废之,禁足府中三月,闭门思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
魏宾恍惚的觉得天塌下来了,轻飘飘的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任侍从们怎么拉都拉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