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御书房。
沈惑作揖,低头,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说,“回禀皇上,这门亲事是父辈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自然不敢违抗,只是微臣心中却不能从命。”
魏长青拂袖,“此话怎讲?”
“恕微臣,不能做负心人。”
空气又一次静下来,连于莺莺也不哭了,她看着要发怒的皇帝,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便跑过去,抱着皇帝的胳膊,露出女儿家的娇憨。
“皇上,算了,既然丞相大人心中有人,莺莺也不好夺人所爱,棒打鸳鸯。”
此话一出,若是皇帝还坚持主持婚礼,那便是与她话中的恶人同坐一艘船了。
果然,魏长青沉吟了一会儿,佯装生气的瞪了于莺莺一眼,手却摸上她的头顶,“朕觉着沈卿也配不上莺莺,他日朕一定会为莺莺觅得良人!”
于莺莺可爱的吐了吐舌头,一只手背在身后向沈惑比了个剪刀手。
……
时间回到魏谨落水后,梦微亭的水面依旧平静如初,而衔叶宫却闹得人心惶惶。
偌大的衔叶宫里,穿蓝袍的太医们围在寝宫的床前,把脉、写方子……全方位兼顾,他们战战兢兢的站着,低着头,唯恐说错话,做错事。
他们原以为是来为皇上诊治,却不想是来救这位不瘟不火的六皇子。
“丞相大人,六殿下无大碍,只是陷入昏迷……修养两日应能全然恢复。”
李太医布满皱纹的脸上严肃庄重,他平静的望着一直守在床前的沈惑,如此道。
“沈惑,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我本意是……”
一旁的于莺莺低着头搅着手指,忍不住悄悄瞄一眼沈惑,她的本意确实是好的,她本想借婚约帮沈惑试探魏谨,哪料魏谨那么激动,居然想不开要寻死……
沈惑握着魏谨冰冷的手,贴在脸颊,眼底寒冰犹如实质,“他无事便好,否则……我绝不饶你。”
那眼神从未像现在这般可怕,活了二十年的于莺莺第一次觉得触碰到了死亡的边缘线,她打了个寒战,脸色苍白如纸。
她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冲动,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不然她一定回去扇死作妖的自己。
正说着,沈惑便觉得握在掌心的手指轻微的动了动,他焦急的倾身想唤醒魏谨,只见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他懒懒的睁开眼睛,眼神漠然。
沈惑心突的一下,陌生的感觉在心中蔓延,他仍是唤了一声,带着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小心翼翼,“阿谨?”
魏谨坐起来,眼中带着一丝茫然,无心的一句伤得沈惑心口发涩。
“你是何人?”
沈惑站起身,问身旁一脸无措的老太医,语气平静的让人心颤,“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医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轻咳了一声,沧桑的声音缓缓道:“这种情况实属少见……殿下落水时,水力过于蛮横,应该是冲撞到脑子,导致失去了记忆。”
“多久能好?”
老太医捋了捋胡子,皱起眉头,“失忆症也许是暂时性,也许是一年、十年……或是终生伴随,哎,在下也不敢凭空断言。”
沈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看见床上的人,握紧的手又松开。
只要目及眼前人,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身后的太医躬身告退,“丞相大人,在下才疏学浅,未能帮到殿下,实在惭愧。”
其他人连同于莺莺也一齐退下,人既然醒了,便没他们什么事了。
此时,房间中,便只剩下两人。
风吹进窗口,洒落霞光,微微的扬起绿纱的帷幔。
徒留两人大眼瞪小眼,沈惑看着那双眼睛,悄悄掩饰起自己的情感,他轻声问:
“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面前的男子给魏谨的感觉并不差,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举世世无双,他收起了自己身上的刺,点头道:“我记得,我是魏谨。”
“还有呢?”
魏谨皱眉思索了一阵,最终放弃,因为此时他的记忆就像一张白纸,“不记得了。”
“我姓沈,单字惑,字休远。”沈惑笑起来,眼中仿若盛着窗外那万顷绯红,诚心实意,“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魏谨低头想了想,抬头望沈惑,眼尾的笑意勾人心弦,嘴角却牵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抱歉,我没有朋友。”
眼看着那漫天飞霞渐渐黯淡下来,那人背后的夕阳余辉更衬得落寞,魏谨好像被逗笑了,他粲然一笑,笑容与昨日那般烂漫。
“本皇子要休息了,沈丞相先行退下吧。”
那淡漠的笑容,仿佛在沈惑心口上划了一刀,只是片刻,心脏上便鲜血淋漓。
待沈惑带上门,房中只剩下魏谨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扯出一个苦笑。
如果想要不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那就得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刃。
他不想死。
对不起,休远。
……
六皇子落水后,性情大变的消息几日内便人尽皆知,就连整日忙碌的皇帝也亲自来探望过。
谈吐有礼,气宇轩昂。
这是皇帝对魏谨的评价,有时刘公公会将他闲时所作的诗词拿给他看,皇帝越看越觉得此子才华不输他的兄弟,经常表扬和赏赐。
时间很快,几个月内,皇子之争便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在众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魏谨还在自家院子里吟诗作画。
只有魏谨自己知道,为什么没被他的“兄弟们”盯上,因为他变成“正常人”太晚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空有一身才学。
没有哪一位皇子,会分心对付一个诗人。
这也好,他乐得清闲,每天看看美人作作画,赏赏花赋一首风花雪月的诗,零碎时间玩玩萧。
他便不禁感叹,人生乐事,不过于此。
可这一天,不知是哪一位脑子抽了,居然把枪口对准了他,要置他于死地。
这天阳光正好,魏谨正在为自家的盛开的芍药美人作肖像画,他沾了沾颜料,毛笔落在纸面上,晕出一朵红云。
金色的光落在花瓣上,不一会儿颜料便干透了,仿佛时光永恒的定格在这一瞬间,花魂藏进画中,躲避岁月的侵袭。
“真好看,我的画功又长进了呢。”
魏谨越看越觉得自己有大师风范,恨不得亲自己的画一口。
他沉醉在花的世界无法自拔,画得正上头呢,忽然一个危机感涌上心头,一个兵器的发出的亮光映在他脸侧。
他侧身一躲,那不知藏在他身后多久的黑衣蒙面人一次没得手,又持刀向他砍来。
慌了一下,但马上镇定下来,他冷静的站在原地,望着直冲而来的刺客,气势上不能输。
刺客的握刀的手微微一顿,杀意有一瞬间的凝滞,不过很快他的刀就砍了下来。
下一秒……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魏谨吓得赶紧跑,一边躲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当初就应该赖着沈惑,让他教自己武功。
魏谨跑的速度哪有人家轻功快,他跑到一个草坪上,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他似有预兆般抬头望天。
完、完犊子!
一把锋利的长刀自空中劈下,魏谨睁大了眼睛,心想这下要被劈成豆腐脑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刀忽然偏了偏,黑衣人向刀面看去,发现上面多了一个细小的坑。
他向四周看了看,寂静的林子,只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定晴一看,发现目标人物已经跑了进了林子深处,黑衣人冷笑一声,手无缚鸡之力,还跑进无人的林子,这六皇子怕还是傻的吧?
身影一闪,空旷的地面上空无一人。
慌不择路的魏谨跑进了林子,一路上早累的气喘吁吁,他往回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人追来后,腿实在受不了。
他找了一棵不起眼的树,靠在树干,身子滑落下来,他当时选择展露才华,是为了保持人设,将来被皇帝看重,坐上皇位比较轻松。
鬼知道选择走武王之路会有什么后果,当战神,最后功高盖主,迫不得已造反称帝?怎么想怎么玄乎。
魏谨感觉腿没那么软了,他扶着树干,正打算起身,结果发现外边天都黑了,更可怕的是耳边还传来一阵阵野兽的嘶吼声。
魏谨咽了咽口水,他感觉那些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绿幽幽的,贪婪而嗜血,就像是被一群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盯上了一样。
寒气从脚底直串到所有感官,他与藏在暗处的敌人对峙了许久,这种即将要被吞入腹中的感觉让他极度不舒适。
此地不宜久留。
这是魏谨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他从树后出来,寂静的林子里,那些善于伏击的野兽终于显露出真正的面目。
是狼,那些饥饿的狼群将他包围,蠢蠢欲动,随时可以扑上来将他咬喉击杀。
魏谨缓缓后退,后背贴着树干,想着不对就上树,大概率不会掉下来。
就在他们对视时,一匹强壮的狼突然迅猛的扑过来,它尖利的牙流下口水,眼中是见到猎物的兴奋。
魏谨睁大了眼睛,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后他看见剑光一闪而过,那匹饿狼的头脱离身体,掉落在草地上,身首异处。
这个突变不过眨眼的时间,魏谨看向沈惑,月下的白衣公子持剑而立,身姿挺拔,不食烟火,清辉有幸追随。
恍若谪仙降世,救尘世于水火之中。
魏谨忍着奔上去抱住来人的冲动,那人便来至面前,将一根火把递到他面前,火焰跃动,映出他眼底真实的诧异。
“狼畏火,殿下拿着不要动,等我回来。”
一匹狼被人杀死了,作为群狼的一个家庭成员,其他狼的情绪便激动起来,愤怒的将两人的包围圈缩小了。
夜晚林间雾气浓,当火光照亮一方天地时,狼群退缩了一步,后来见那光亮只够一人庇护时,它们又被本能召唤,向沈惑发起了攻击。
这些狼自然不是沈惑的对手,剑起剑落,未沾一滴血,只有片刻便将它们干翻在地。
魏谨在一边冷漠看着,实际上内心在疯狂为沈惑喝彩打call。
忽然,不知何方冷冽的风一吹,他感觉手中的火焰瞬间小了大半,他猛的往后看去,果然,有一匹从一开始就盯着他的狼一齐向他扑来。
魏谨天旋地转,沈惑抱住了他,两人调转位置,他看到那匹狼的锋利的爪子勾住了沈惑的肩膀,留下三道长长的口子。
那血痕在雪白的衣裳上更是触目惊心,沈惑手中的剑挥过,那匹狼便失去了呼吸,像团揉脏了的棉絮一样在地上一动不动。
魏谨无意间对上那眼睛,清清冷冷,唯独藏着一簇火苗,偏执得跃动着,那是从寒冰之地破开的岩浆炼狱。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切都结束了,空气中隐隐渗着血腥,震惊过后,魏谨半阖着眸子,掩尽心中的波涛汹涌。
他冷漠的转过身,抬起步,丢下一句:“伤口不敷药容易感染,如果你不想让肉烂了,就跟我走。”
沈惑一愣,眸中晦暗的眸子迸发出光彩,心口像是浸在蜜罐中,柔软甜蜜,他轻声笑了,不紧不慢的跟上去。
看着那人的身影,竟连身上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了。
……
衔叶宫。
两人在窗下,魏谨为沈惑将伤口清洗,血水流下,看得他眼皮直跳,而沈惑却仿佛不受影响,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他的脸,嘴角居然若有若无的带着笑意。
沈惑一声不吭,魏谨却额头浮现出细汗,原本打算说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那么疼,现在却用不上了。
他忍不住问:“不疼吗?”
“看着你就不疼了。”
这是实话,可从沈惑清冷禁欲的嗓音里说出来,到了魏谨耳朵里却变了一番意味,根本就像是在说情话。
猝不及防,魏谨手上的力度便大了些,他满意的听到对方闷哼的声音,撩得人耳朵酥麻,他强装镇定,嗤笑道:
“没想到沈丞相看起来端方雅正,没想到居然是个情圣,到处留情……我看你少说些情话,留着大婚之日……”
忽然,魏谨被一双手抵在墙上,沈惑的掌心护着他的后脑勺,欺身而上。
一吻落下,双唇紧贴,趁着他愣神,沈惑攻城略地,温柔而缠绵。
魏谨挣脱不开,等等到他憋的脸通红的时候,沈惑终于放开了他,他重重的吸气,缓解心中的小鹿乱撞。
他指着门口,面色冰冷,无情的说:“上完药就可以走了,沈丞相。”
直到沈惑离开后,魏谨才捂着心脏的位置,跳动的频率才稍稍正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