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窗外风景萧瑟,衬得天边的云更加厚重,暮霭沉沉,一片凄凉之色。
魏谨坐在案前,身后的壁上雕着着神气非凡的金龙,殿内只有他和一名新来的总管,说是李公公的干儿子,专门来侍奉新上任的皇帝。
他百无聊赖的撑着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睛困出了泪水。
那总管名叫李二,跟着李公公多年,自然懂得察言观色的功夫,谨言慎行是处世之道。可看着这位看上去如此不成器的皇上,他也不禁心中焦急,不由得小声嘀咕,“皇上,这些折子,都是边关重将们命人连夜送来的……”
“知道,知道。”魏谨挥了挥手,一不小心就碰倒了面前的折子,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看着李二慌忙上前,弯腰小心的捡起来。
待李二抬眼看去,那皇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哎。”
李二轻叹一声,也无能为力,总不能冒着被砍脑袋的风险去叫醒一头熟睡的狮子吧。
魏谨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刚推开门,一只毛发雪白的萨摩耶,黑色的眼睛犹如夜空的晨星,爆发出欣喜的光芒,它扑倒了日夜期盼的主人。
“米莉!想死你。”
他也开心的用两只手揉了揉它的两颊,鼻子碰鼻子,亲昵的好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米莉的舌头在他脸上舔舐,毛茸茸的身体暖烘烘的,它埋在魏谨的脖子上,忽然不动。
他感觉自己手上的触感变得不太一样,是那种覆盖在人类皮肤上的布料质感,耳畔有个男人对他低语,道:
“子慕……”
与那双深邃炙热的眼眸相视,魏谨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从模糊渐渐变成清晰,夜晚的烛光照的人面颊发烫。
“陛下,可是做了噩梦?”
闻言,魏谨才发现屋头里还有其他人,他看到沈惑坐在他批阅奏折的书案前,正拿着一个瓷杯,轻轻品茶。
魏谨撇开目光,他的床榻在昏暗的一角,脸色微红,嘴上不老实,“没有,我没有梦到你。”
沈惑抬眸,定定的看着他,“哦,梦到微臣?”
“那可是微臣做了何等恶事,让陛下受惊,可真是罪该万死。”
他渐渐逼近,魏谨看着自己的自由范围越来越狭窄,咽了咽口水,刚要呵斥,却见沈惑抬起了手,一个丝绸方巾覆在他额上。
动作轻柔的不像话。
“如此,便不难受了。”
哪块方巾冰凉,带着主人的气息,将他额上的汗珠拭去,留下丝丝凉意。
“你怎么会在这?”
随着魏谨坐直身子,身上的一件外衣滑落,有一双手将它拢回了肩膀上,令窗外的冷风无处可侵。
“边关告急,流寇之乱是燕国所为,杀了我军数位将领,恭亲王知晓后下了战书,要一月后攻下燕国……此信便是恭亲王向陛下要的援兵书。”
沈惑将信放在桌上,魏谨看了一眼,面色骤然凝重下来,他眼中发冷,“下战书?亲王倒是能耐,如此说来,这国家大事,竟与朕无半点干系。”
言外之意,便是恭亲王不把他这位皇帝放在眼里。
“恭亲王的确放肆,陛下可命人将其捉拿定罪。”
这话对也不对,全看听着如何思量。
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魏谨感受着那人的气息,一种不祥的预感汹涌而来,他危险的眯起眼睛,忽然扯过男人的衣襟,迫使他低下头。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间缠绕着彼此的气息,暧昧得叫人心头狂跳,可魏谨眼中无半分温情,他锐利的看向沈惑,眼神几乎能结冰。
“怎么,考虑好了,现在就要动手了?”
沈惑毫不反抗,垂眸轻笑,“陛下多虑,微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魏谨放开了他,泄气一般坐回榻上,他背倚着床头,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外,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旋转飘落,竟觉得似曾相识。
他记得,秋天时,清萍宫外的树叶也是如此飘零的,凄美而怆然。
“陛下不愿意批阅周折,微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那头的皇帝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语不发。
不了解的人自会认为这是怒火喷发的前兆,只有沈惑明白,其实这是无言中的默许。
良久后,他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那人平静的语气中隐隐有无处倾诉的哀伤,
“朕可还能与你一道,去看终南的山茶花?”
沈惑笔尖一顿,墨汁晕开一个圆斑,他眼底情感翻涌,只一瞬便消失不见,笔下行云流水,“微臣承诺的事,绝无食言。”
此后,殿中再无人出声,唯有竹筒翻动的声音,与风吹过叶林,沙沙声,这一整天,都没有落下阳光,太阳始终隐藏在云层中不出来,平静的叫人害怕。
……
静灵园。
外面紫色的闪电劈下,像是一条紫龙冲破云霄,在夜空中闪着骇人的光芒。
院子外落满一地的枯叶,没有人在外镇守,空荡荡的,好像一座被人荒废了的废墟。
往近些看,便能发现门槛上流淌着大片的鲜血,朱红的油漆将颜色大部分掩盖,门后靠墙坐着一个人,蓝色的太监衣服,帽子在地上歪倒着,竖起的领子下可见一道血红色的痕迹。
屋中的血腥味愈加浓重,躺在床上的魏长青面容更加苍老了,他向来从容镇定的神色上蓦然多了一分慌张,他浑身动弹不得,身边虚无的感觉让他感到不安。
“仁德!快给朕滚进来!”
“朕的娴妃呢,怎么还未见到人,来人啊,给朕端药来!”
“都是死的么?信不信朕将你们一个个砍掉脑袋!”
他一个人喊着,直到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一个人影儿。
这时,一双白色靴子落入他的视野,宝蓝色的长袍给人儒雅谦和的感觉,往上看,那张脸确实是极其温和有礼的,那人轻轻的笑着,用世上最温柔的声音说,“父皇,这院子里的人都不在了。”
“若还想使唤他们,恐怕得父皇亲自去地下跟阎王爷讨要了。”
魏长青脖子颤巍巍的侧过看他,常年操劳而忧虑过度的眼睛深陷,他瞪着魏容,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强忍颤抖的冲动,冷冷呵斥,
“逆子!无朕口谕,你怎敢私闯入内!”
魏容弯腰作揖,“父皇,儿臣也是思念您,这才擅自来看望。”
魏长青心中刚刚松一口气,正欲摆出皇帝的神气将魏容赶出去,却看到他身后有一名暗卫,那人端着一盘东西,恭敬地站在魏容身侧。
“父皇,您是要喝酒还是要用白绫,二者选其一。”
看着那张言笑晏晏的嘴脸,魏长青竟觉着寒气从脚底直串上脑袋,他病态的脸色此时更白了,双唇哆嗦着,他仍是不愿承认事实,“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从小养育你,你个逆子竟不知回报,还要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难道不怕老天报应么!”
“枉为人子,天人共戮!”
“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他的大喊大叫,鼻息间能呼吸到的氧气越来越少,渐渐的声音便弱了下去。
魏容冰冷一笑,取过一把刀子,在那褶皱松垮的皮肉上划过,一刀一刀,见血不见骨,缓慢磨人,偏偏人还还没力气喊疼。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如此。
时间过得很慢,香炉燃了大半,隐约续着床上人的性命,魏长青感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直到魏容停手,伤口才有了知觉,疼痛遍布四肢百骸,像被烈火灼烧一般。
“忘了和父皇说,这刀子淬了毒,暂时要不了命……至于是什么毒,父皇应当很清楚,当年的虞夫人被父皇逼死,服的正是此毒。”
魏长青浑浊的眼睛蓦然睁大,他不可置信的看像那张脸,二十多年了,曾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之一,无论是才能还是为人,都令他满意。
“你……”
一把刀抵在他脸上,刀面锋利,破开皮肤,血珠顺着刀锋流淌下来,那双眼睛冷漠的让他感到陌生,既有恶意,又有报复的快感。
他低头在魏长青耳边,轻声说:“我就是虞夫人的遗腹子,前秦的后裔。”
魏长青气的浑身颤抖,手抬起来就要打他,却不能控制的抖动,在魏容脸侧不能再近一寸,满腔的怒火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沈家,秦朝……
没想到,他自以为布好了一个精明的迷局,没想到最后却被人暗中算计,这一计便长达二十余年。
“朕最后求你一件事……”
魏容晃着手中的酒杯,动作一顿,“何事?”
魏长青看向门口的方向,用尽全部力气,沙哑着声说,“朕想最后见慈嫔一面。”
“慈嫔……?”
魏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后宫中存在这么一人,他心中了然,却不甚在意,爽快的答应,不一会儿,外面的侍卫便将人押了上来。
那粉纱华裳的女子跪在地上,膝行到床榻边,梨花带雨,她握着那双衰老的手,早已泣不成声,“陛下,你看看臣妾,不要丢下臣妾啊!”
魏长青费力的睁开眼睛,想去摸女人的脸,却力不从心,这个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只能看着不能碰。
“你放过她吧。”
魏容眼底有着怜悯,他看着无无措的女人,语气极其慈悲的说,“那要看她是不是想跟你走了。”
“陛下……陛下,臣妾愿意一辈子守着陛下,此生清白,无愧大魏的列祖列宗……”
慈嫔将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脸庞,独自伤神,泪水似断线的珍珠般坠落。
“慈儿……”魏长青低声轻喃,眼中有不甘、留恋、愧疚……万般情感,都无人知晓,若此时女人愿意抬眼看他,一定会惊诧于其中深深的爱恋。
不过,假设的终究是假设,魏长青弥留之际,仍是没有等来慈嫔抬头一刹。
慈嫔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中,忽然手上的重量变轻,从手上垂落在床榻之外,她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千言万语,终是化作失声痛哭。
夜半时分,丧钟敲响了。
“先皇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