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旭彬在回京路上已经知晓两个出嫁了的女儿此刻都在府中,身为父亲心里自然对她们是惦念已久的。可是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他更能从直觉中体会出这个局面的特殊。
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尹旭彬没有着急回府,而是稍加梳洗整理后直接入宫面圣。此番他是回京述职的,但其实是得了皇帝密诏，让他尽快回来。若不是京中有变，皇上断然不会在明知他即将于不久后返京仍然要急召他。
尹旭彬听闻过皇上养病多日,却没有想到再见到昔日精神矍铄的萧栢渃时，会是眼前这般的景象。
萧栢渃视他为亲信，所以这次的会面也没有做太多刻意掩饰。除了没有将病因据实相告,其他的情况大抵算是坦白了。
跪在地上的尹旭彬不敢置信抬起头：“皇上，你是说随时准备动兵,是为了守卫京城？”
萧栢渃淡然地笑着挥手让他起来：“千里迢迢赶回来，这礼行过了就算了，不必一直跪着，起来回话吧。”
尹旭彬急忙起身，虽不敢直接打量皇上的面容，但仍趁着起身间隙多看几眼以便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
“朕老了,这毛病也就多了，本来还想多坚持几年，可是这次身体说不行,朕也无法。好在还能及时医治，尚有转机，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朕也知道是时候该选一个真正的继承者了。”
“臣明白。可是皇上，太子已立多年，你为何？”尹旭彬见萧栢渃笑而不语，自己也反应过来，接着说，“看来皇上是另有人选了。”
萧栢渃的柔情只有在对着皇后的时候才会显露，尹旭彬毕竟是臣子，追随多年也看不到他的那份温柔。
“朕的皇子们本就不多，出色的更少，但这江山终究是要落到他们其中一人身上的。比起他们，朕更在乎江山的未来，更在乎他能不能担得起这沉重的责任。尹将军，你认为谁的能力更甚？”
尹旭彬知这是皇上的试探，他也清楚现在的候选者只有太子跟五皇子。他这一生，只忠于朝廷，只忠于皇上。
“皇上，臣这一生，都是大顺的臣，也都是皇上的臣。臣只懂得打仗守边疆，守护大顺安稳。皇上若问我储君之事，臣实在不懂。”
萧栢渃不仅没有责备，反而是哈哈笑起来。
“尹将军就是尹将军，这脾气跟当年一样。这话要是李丞相说出来，朕非要革他的职不可，但你这么说，朕倒是放心了。你手握重兵，拥护的就该是大顺的君王，而不是你拥护谁，谁就是大顺的君。”
尹旭彬听出了萧栢渃话里的意思，立即又跪了下去：“臣一定谨遵皇上旨意，绝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也绝不会滥用手中兵权。”
萧栢渃这才幽幽叹了口气：“有尹将军这句话，朕就真正放心了。这次急召你回京，为的就是这件事。”
尹旭彬心里清楚，皇上准备退位了。召见他，为的就是提醒他，手里的兵必须不偏不倚，保持中立，谁能不能帮。
从宫里出来，尹旭彬一路感慨，任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向来对手中权力抓得比命还紧的皇上，会突然心生退意。既然动了禅位的念头，又为何要重演当年他跟简亲王的那一幕？
“将军，这次回京累着了吧，听说你连夜都在赶路。”桂氏自然是心疼夫君的，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自从将军入了城门，将军府上下都做好了准备，但将军径直去了宫里，桂氏心里就紧张起来。大概是不像尹如馨那么大的野心，她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嗯，习惯了，带兵的人哪来这么多娇贵。对了，公主妃是不是还在？”尹旭彬对桂氏不冷不热，大概是老夫老妻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温存，只剩下习惯。
桂氏愣了一下，大概没有猜到将军会突然问起来，回过神来忙说：“在的，在的。”
尹旭彬立刻起身：“我去见她。”
桂氏快步跟上：“要不再等一阵，等如馨过来了我们一起过去。”
桂氏心里习惯了他们夫妻跟尹如馨才是一家人，尹如姝则是身份尊贵，在将军府做客的公主妃。丝毫没有把尹如姝这个女儿算在一起。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尹如姝本想着待会过去见爹，没想到爹竟然主动过来了。她主动迎了出去，还不等尹旭彬给她行完礼就已经伸出手扶他起身。
“爹，快请起。这是在将军府，就不必拘礼了。”尹如姝回来有一阵子了，但这是头一回在将军府里感受到来自于长辈的亲切。
“即便是在将军府，君臣之礼也不能忘。”即使尹如姝双手已经扶在他双臂之上，但尹旭彬仍然是恭敬完成了跪拜之礼才起身。
尹如姝已经知道了爹刚从宫中回来，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想必不会单纯是因为思念之情。她看了看尹旭彬身后，不见其他人，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测，于是侧身邀请父亲进屋。
尹如姝许久未见父亲，心情很是激动。虽然尹旭彬大多时候都严肃，但他心里并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情对她心生厌恨，但因为桂氏的缘故，父女间相处总有些小的芥蒂，但更多的是常年疏远带来的陌生感。
“爹，刚从在房外你我已行君臣之礼，这房内就还是按照从前身份相处吧。”
尹旭彬心里揣着事，他也有过犹豫，但还是决定来见见公主妃。
“这件事，还是君臣之礼来谈比较妥当。”
尹如姝挑眉，心中了然，知道爹想跟她说之前入宫的事。她转身吩咐齐儿去房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尹将军，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话尽管说。”
尹如姝一开口，尹旭彬的眼中就有了意外之色。眼前之人蜕变如此之大，言谈举止间尽现淡然镇定，他刚才不过是稍加暗示，尹如姝竟然能立即领会。
眉眼依旧，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凡事不吭声的女儿了。尹如姝见他似有话说，但又久不出声，只好再次唤他。
“公主妃，今日皇上说了他的病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这次回来，我恐怕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至于这京城，不久后将会迎来怎样的风景，是风雨满城还是岁月静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旭彬本来还在思考要如何开口提起这事，但是看到刚才尹如姝的表现，他就知道女儿已经成长了，也成熟了，他也不必再顾虑重重。此刻，他完全把她当做了公主妃。
“这京城，代表着大顺的心脏，也是皇上的心脉。什么样的风景，自然是跟着皇上的心意决定。若是要问我意见，我不敢有什么意见，肯定是顺应皇上的心意。但身为爹的女儿，我倒是有些个人想法，不知爹是否愿意听一听？”
尹旭彬抬眼，犹豫片刻：“好，如姝你说来听听看。”
“为人臣，自然是奉旨行事，为官者，却也要考虑百姓。”
尹旭彬目光收敛，将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到尹如姝的脸上。
“爹，你是威武的将军，你驻守边疆保国平安。京城的百姓感激你，大顺的百姓都感激你。将来京城若是免不了一场风暴，百姓自然也是会想到你的。他们习惯了尹将军的守护，遇到危险时，不由自护地就会找到你。到那时，爹又当怎么做？”
“这？”尹旭彬把心里的答案说了出来，“自然是尽快平息风暴，还百姓一个安稳生活。”
尹如姝浅笑着又问：“那若是皇上不准你插手，怎么办？”
尹旭彬本想说不可能，可是一想到当年那场大位之争，他又犹豫了。
“爹，我知你为难，但若是京城无法避免遭遇这一切，那你该早些做决定。免得到时临了你犹豫不决，错过了好时机。”
领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贻误战机，这点尹旭彬深有体会。尹如姝刚才那番话并没有为太子或者五皇子拉票，却足以让尹旭彬提前感受到了为难。他了解萧栢渃的性格，只有足够残酷，才能选出真正合适的继承者。但这过程中，免不了有无辜的百姓会遭殃。
作为公主妃，尹如姝的答案已经足够明确，皇上的旨意是什么，她就做什么，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反抗和质疑。但作为尹家的女儿，她的顾虑和尹旭彬即将面对的局面是相同的。
“那若是你，又该如何？”尹旭彬忍不住想要知道女儿的意见。
“顺天而为，顺民心而为。得民心者得天下。”
尹旭彬恍然，在心中默念这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尹如姝知道这话点到即止，再深便不能说了。毕竟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在此刻就说服爹，只不过是怕尹如馨在背地里做手脚，借着这个时机抢个先。
此时房门被敲响，齐儿将门推开，便看见桂氏跟尹如馨都在。可是她们都站在旁边，中间空出十分明显的道。
“公主妃，将军，公主来了。”
萧锦苡来了？尹如姝对她这次到访感到很意外。爹回京了，她知道萧锦苡会来，但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来。心里的思念被努力压抑着，但真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再难以克制。
她欣喜地站起身，就看到门口处出现的那道身影。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却还是在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心房。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还不等她开口，就听到萧锦苡温柔的声音。
“如姝，我来接你回宫。”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就连尹如姝也停下来向前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