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行将去了。
命书没入尹从的手掌,尹从注视着封行一。
他的灵魂千疮百孔,是经年的沉珂。现在即将消散,就站在这个古朴的布满灰尘的祠堂,外面月上中天,冷风习习。
他惊才艳艳,惩恶除邪行走于世间,最后悄无声息地被埋葬于深山丛林,在最后灵魂也消散。
慢慢地,一点也不见了。
尹从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封泉背着手慢悠悠走过去,俯身看看尹从的脸:
“别是哭了吧?”
复杂情绪瞬间散去,尹从愠怒地看向封泉,抬手拧着他的耳朵。封泉任由他动作,打量一眼尹从,说道:
“我比你高这么多了。”
尹从和封泉走出祠堂,突然问:“天师也有所追寻的‘道’么?”
“自然。”封泉道。他看着稍远处,那里繁星明亮,虚空浩渺,是在崭新的城市当中永远也看不到的夜空。
“人行大道,号为道士。天地生民之师,是为天师。”
尹从叹了口气,“封行一先生,当得起一句天师。”
封泉挑眉,“那我呢?”
尹从看他一眼,挑剔道:“勉强算是。”
“好,男朋友怎么说都对。”
尹从耳尖一热,没有回他。
封泉说:“回去之后,有惊喜给你。”
说完不管尹从有什么反应,径直走向那边的女鬼和小鬼。
这是一对母子。
“你们有什么打算?”封泉看着她们,问道。
小孩儿咧着嘴,拉着女鬼的裙摆,喊道:
“妈妈——”
那只女鬼则是看向外面沉睡着的村民,眼里竟然仿佛是泪光闪烁。
“我想离开。”
封泉道:“来世你们还会是母子。”
女鬼浑身阴气蓬勃,怨气冲天,这时候却对着封泉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娴静美好的意味。
“……谢谢你。”
封泉耸肩,“不客气。”
符咒在空中一笔划下,是微微泛着白的柔光。这个母亲和孩子被笼罩在白色的微光之中,笑容有一种宁静的意味。
封泉手指虚虚点在两只鬼身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记忆的漩涡轮回到十年之前,她和孩子被一群人抓到了山上。
爬过布满乱石的陵山,这个在丛林掩映之中的村庄。这些年老的人眼里没有一点活人生气,仿佛看着死物一般,打量一群被绑在一起的外来人。
“应神保佑,来年我们无病无灾。”
他们被放进一个个棺材里面,她十分惊恐,但是被围在中央的那个被叫做村长的人喊了停。
她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
村长眯着眼,瞳孔混浊:“把孩子抱过来。”
周围人便上前来从她怀中抢她的孩子,她不许,那些人打断了她的胳膊。
她哀嚎着躺在地上,看见那个村长勾着孩子下巴,打量半晌,问:
“你爹是谁?”
小孩儿惊恐地哭出来:“哇——你们打我妈妈——”
村长枯瘦的手指钳制住孩子下巴,不让他发出声音,“你的爹是谁?”
小孩儿舌头被自己咬破,呛出满嘴的血,“我、我爸爸叫、叫于兴……”
村长恍然说:“哦,是我大侄儿。”
转头对旁边人说道:
“就这个,献给应神。”
这些村民把她的孩子杀死,投到大鼎中。她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四肢都被打断,趴在一边脏污的泥土地上看着那些村民跪在祠堂前,表情崇敬地祭拜:
“应神啊,这是我们村里的骨血,祭献给您,保佑我们没有病痛,自然寿终。”
“应神啊,我们祭祀的鬼仙,保佑我们,永远能够死在这片土地上。”
女人被囚禁起来等着下一年的献祭。她抱着她孩子的尸体,等了又等。
在这个邪恶的村子里。
这里没有青年人,没有孩子,只有一群老人。
青年人出去打工,追寻更好的生活,把老人和孩子留在这里。孩子,孩子被这些老人卖掉了,他们整夜梦魇,突然有一天先祖“活了”,他们在先祖的棺材旁发现了埋着的这一口鼎。
这是能够让他们先祖、让这片土地起死回生的一口鼎。
一定是的。
陆判要规定是非,那么他们就献祭鬼仙,只要保他们能够在这一片土地上长眠。
后来,她抱着孩子腐烂了的尸体,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逃出村子。她精疲力竭,四肢的断骨不能支撑,所以迷失在了山中丛林,永远都不能下山了。
还有她在山下打工的老公,说好要搬来镇上居住,离家乡近一些,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远处所剩的最后一点灵魂气息也不见了,封泉叹了口气,转身对尹从道:
“去接兰湘他们吧。”
封行一灵魂消散,笼罩在这个村子上空的阴气和怨气也都随着那些厉鬼的离开而消散,村子的“域”于是消失了。
两人在村口位置找到了被绑成一团、扔在地上,在冷风当中瑟瑟发抖的一群人。兰湘看见封泉,简直要喜极而泣,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感动道:
“封泉,你总算来了啊!再不来,我们就要被冻死了!”
封泉给他们解开绳子,问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兰湘回答:“半个多小时前,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里,我都要僵了!”
封泉拍了一下兰湘肩膀,“都站起来活动活动,暖和一下,可以出去了。”
其余人喜极而泣:
“真的吗?太好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晨光熹微,从远处山巅慢慢升起,亮彻世间。众人循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几乎辨认不出原来足迹的小道,小心翼翼往山下走去。
封泉悄悄把商阳叫到自己旁边,看看他的额头,道:
“怎么样,昨晚没发疯吧?”
商阳哼了哼,“你才发疯!我好着呢!——对了,”他眼珠一转,狐疑地看向封泉,“看你一点都不惊讶,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人的?”
“想知道为什么?”封泉斜眼看他。
商阳点点头。
封泉伸手比量了一下商阳的身高,叹了口气,“因为你一直都是这么矮啊,把你偷渡去理发那天就知道了。”
商阳愤怒道:“我才不矮!”
山下地方一声嘹亮的鸡鸣声响起,商阳一惊,表情瞬间僵硬了。封泉看出来他害怕得不行,故意说:
“对了,回去我要给梁师叔说一说,可以在道观内养一群公鸡。放到南行山上,天一亮就打鸣,多有意境!公鸡发型还好看,你说是吧?”
商阳已经吓得就要牙齿哆嗦,还是尹从看不过眼,道:“别吓他了。”
封泉嘲笑了一会儿,突然表情一定。
尹从敏锐地发现封泉的神态变化,微微侧头,低声问:
“怎么了?”
封泉猛然看向身后,“忘了一件事,你陪我回去看一看。”
重新到了山上,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小村在一隅之地,被清晨的阳光笼罩住,上面有金色的浮光在跳跃。
而那些村民们全都站在村口,看着从小道上走上来的封泉和尹从。
封泉和尹从对视一眼。
村民一共只有三十多位老人,瘦骨支离,空荡荡的躯干立在这个破旧的村子之前。村子是个很旧的村子,没有一点亮丽颜色;村口、这条小道的开始的地方是一面土墙,上面砌着一面小黑板,一半剥落着。
而小黑板前面是一块大石头,上面坐着一个小孩儿。
陆陆续续地,一群又一群的小孩儿打闹着往这边来,再然后是年轻人,男人和女人,说笑着往这边走来。
一个又一个的人,都聚集到这里。这样的热闹,都藏在这个小小的村子当中。
都是这个村子曾经的人。
他们出生在这里,又毫不留恋地远去。
他们只是落下来稍一停驻便走了。
后来他们便再回不来了。
封泉看着他们,突然轻轻开口:
“你们该离开了。”
为首的那个村长抬起头看向他。
白发枯朽,眼神混浊,快要归于黄土。
“都散了吧。”封泉道,“不会再有人来。”
那个村长轻轻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在霞光当中,这么多挤挤攘攘的热闹鲜活的人,倏地全都轰然落地,成为了飘飘扬扬一抔尘土。落到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尹从看见这一切,眉头皱起又舒展开,“他们早就不在了?”
“没错,”封泉看着眼前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的村庄,“早就不在了,不过不在的只是人。”
尹从也看着前方的村庄,正前面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他们也并非鬼魂。”
“当然,连鬼魂也不是,只是影子罢了。”
“不是影子,”尹从说道,“是这个村子的记忆。”
封泉轻笑一声,点点头,“没错,记忆。”
两人再次转身,肩并肩慢慢走远。他们身后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小村庄,四周是山坡,冬天时候只剩了一层枯草,孩子经常会在上面嬉闹;这交错的蜿蜒又生动的小路,是一代又一代的他们在上面走出来;村口一面小黑板,树下一块大石头,树上一个鸟窝。
一阵风吹过来,远处山林间枝头的枯叶碰撞出稀碎的声响。尘土扬起来,枯叶在小路上翻滚。
随着风,有什么在村子上方升起,飘扬,渐渐去往远方。
*
节目组的众人下山之后首先大吃特吃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这才想起来要去报警,结果警察给出的答案是,于谷村的最后一位老人已经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此后那里再没有一个人。外面可能有从村子走出来的年轻人,但他们一直都没能联系上,也不见有人回来。
后面半段话众人都没有仔细听,只前几句,他们便惊得浑身是冷汗。
只有于广汉,在此之后便一直表情浑浑噩噩。
小民宿多了一位住客尹从,封泉原本打算自己把他的房钱交了,导演死活不同意,竟然还觍着脸和他商议,让尹从也在节目里露露脸。封泉严词拒绝了,每天拍完当天的任务便回到房间调戏尹从。
而尹从竟然还能忍着不转身便走。
节目拍摄完成之后,封泉没有跟着兰湘他们一起离开,并且还把商阳给拐了过来。把人拐着留下来,看着他还颇为嫌弃:
“我们的两人世界,非得插上一个你……唉,算了算了,就忍一下,谁让我之前答应你了呢。”
商阳气得拳头攥得紧紧的。
封泉说:“走,寻宝去!”
他和尹从两人大踏步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聊天:
“我死之前,可是有好大一笔宝藏,都在陵山上。全都送给你,聘礼!”
商阳背着封泉死沉死沉的书包,迈着短小的步子哼哧哼哧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想着,他一定要把封泉的宝贝都给兜走!
两裤兜一帽子地兜走!
*
回程之后,关英一连几日没有见到于广汉。他不得已找了个网上翻译的兼职,好替换一下师傅店里的快要坏了的桌椅板凳。
雕刻协会的人让他转告师傅,协会今年的活动资金又没有批下来,今明两年的补助也没了。师傅不愿意卖他的作品,所以别看于广汉大师名号光鲜,实际上家里一贫如洗。
……关英自己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父母早就不管他了,在自己坚持了三年之后,放下话说就算路上遇到他乞讨也不会资助他一分钱。关英也不求什么,父母希望他有一份旁人都艳羡的工作,有一个让别人忍不住称赞漂亮的工资数目,房子车子,井井有条。
可是,关英就是对师傅的这一个小小的店铺感兴趣。
店铺不卖东西,只是给人欣赏,虽然整日也不见有一个人。门口稀落,进门首先是一个木质货架,摆放着一应雕品。旁边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工作室,有一个后院儿,师傅清晨在那里扎着马步写毛笔字。
——他喜欢这种生活,不管别人怎么想。
同学问他现在高就,他答不上来,说了之后又惹人嘲笑。都说时代在改换,旧的永远守不住,但是关英觉得,就算自己到了四十五十六十,乃至于一生最后一刻,都不会后悔。
他走在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只要他自己不倒下,没有人可以打败他。
*
而关英整日不见的于广汉,实际上悄悄又回去了安丰。
爬上陵山,他看到眼前这个熟悉的小村庄。
破败的,弥漫一股腐朽气息。尘土都冷冻着,连风也十分寂静。
他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捶了捶腿,点了一支烟。
他还小的时候,总会爬上这块石头,眺望山下,盼望着能出现一个人影。
他背井离乡的父母,他背井离乡的那些长辈,他背井离乡的朋友。
后来,他同样选择了背井离乡。
自打他走出这个村子,这里便再也没有孩子了。
晚上的时候,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于谷村,但不是现在这个破败的村子。
那是一条长巷子,两侧是低矮的旧土胚房;村口一颗槐树,天空很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923:16:10~2020-02-2223:3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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