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急雪烧得神志迷糊,身体一会热一会冷。
他躺在干草铺就的草甸上,喋喋不休地同大狼说着话。他一会儿劝大狼吃了它,他一会儿又觉得还不到时候。
忽然,他手中一空。大狼前爪甩开了他的手。
他内心陡然一沉,大狼也烦他了吗?这猜想很快有了答案。
大狼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又逐渐远去。
狼也走了……
陆急雪放下虚握的手,干涩的眼眶忽然涌出了眼泪。温热的两滴泪,顺着陆急雪的侧脸滑落,落在地上,又很快干涸。
陆急雪盯着山洞口,死死地盯着。他不是在期待什么,他只是想看看光,他不想在黑暗中死去。可洞口透进的光,也随着日头的落下渐渐暗去。
山洞暗了,没有一丝光芒。气温逐渐降下,陆急雪察觉到冷了——那种如细长的针一般,自接刺入五脏六腑的冷。
他蜷缩起身子,不甘地咬紧牙冠。他在黑暗中睁着眼。他要等待黎明。
他告诉自己,哪怕生时是无尽的黑暗,他死,也一定要死在温暖的阳光之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山洞很静,静得能听到水雾凝成霜,又慢慢化成露的声音。
浓黑的夜色慢慢淡了,东方破晓天初白,一轮红日破云,光束奔跑千万里,穿过浓密的树林,径直投入山洞。
陆急雪看着那束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微微一颤,他唇角微微一弯,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嗷呜……”耳畔仿佛有狼嚎,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迷糊间,他的嘴唇被迫张开,一颗温暖的类似珠子的东西,顺着口舌,滑进了腹中。
柔和的热流从他的腹部涌向四肢百骸,只一瞬间,陆急雪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每一处经脉都在向外延伸、向外汲取,天地间至灵至清之气,纷纷涌入他的身体。
四周的寒意消散了,身体温暖起来,他放心地卸下一切戒备,昏沉沉睡去过去。
一觉醒来,陆急雪发现自己烧退了,身体是前所未有地舒畅。
难道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眨了眨眼睛,漫不经心地想着。
窸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一怔,确定不是自己发出的之后,急忙坐起来。转身一看,发现大狼正在自己身后呼呼睡着。
“难怪这么暖和。”陆急雪看着搭在自己腰上的狼尾巴,轻轻摸了摸大狼的脑袋。“我还以为你也走了呢。”陆急雪小声说着,透着股失而复得的欣喜。
大狼察觉动静,很快醒了。
他看着大狼淡灰的眼睛,笑着道:“大狼,我好了!”
大狼眨了眨眼睛,忽打了个哈欠,撇开了脑袋。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样子。
陆急雪哑然失笑,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嘶!”他这一动,就牵扯到了后背的伤。陆急雪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
大狼闻声,抬起脑袋。
陆急雪道:“没事,我扯到伤疤了。”
话音才落,大狼就跳起来,将他扑倒在地。
陆急雪心下一惊,一边挣扎一边吼,“我还没洗澡,你不能吃我!”
大狼:“……”
“救命啊!我不想死!唔……”
狼爪子啪叽一下,踩在了陆急雪嘴上。他瞳孔因恐惧而一缩,呼救声顿时卡在喉咙。
然而,大狼并没有用锐利的狼牙咬破他的喉咙。
大狼叼来一株草药,然后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它撤了爪子,把嚼碎的草药吐在地上,然后用爪子拍在地上。
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你要我敷药?”
大狼点点头。
他眼眶有些热,静了好久,才哑声问:“你昨天出去,是去给我找草药吗?”
大狼又点点头,然后走到一边,露出了他身后的一堆草药。
陆急雪见了,心头一暖。大狼对他还挺好的……比人类,好了太多太多世人都怕豺狼虎豹,可他却恍然惊觉,狼不可怕。人才可怕。
大狼把草药推到他前,他开始给自己伤处敷药。然而,大片擦伤在背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法给背心的伤上药。
“算了。就这样吧。”他把没用完的草药放到一边。
大狼却摇了摇头,一爪按在他肩膀上。
“干嘛?”他扭头看着大狼。
大狼直起身子,一只前爪撑着他肩膀,一只捣了点药,啪一下,给陆急雪敷在了背上。
“嘶……”这一下来得突然,陆急雪疼得一颤。
大狼把脑袋伸过来,淡灰的眸子眨了眨,仿佛在问他“疼吗?”
他勉强挤了个笑,摇头说:“不疼。”
大狼放下心,继续往他背上拍药。
不要……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但大狼听不见。
他要紧牙关,攥紧拳头,额头渗出一排冷汗。
他快疼晕过去时,大狼终于敷完了药。
大狼在地上蹭了蹭爪子,然后跑到陆急雪面前,关切地望着他。
他咬牙切齿道:“我好了,谢谢你!”
大狼骄傲地摇了摇狼尾巴。
陆急雪“感动”得落下两行热泪。不等他缓过来,大狼又从山洞角落拖出一件厚实的衣裳,放在了陆急雪面前。
他拾起衣裳,问大狼:“给我的?”
大狼点了点头。
他拿着衣裳,犹豫半晌,迟疑道:“你去山下人家偷的吗?”
大狼摇头,伸出前肢右爪,在地上划了划。
他盯着地面的痕迹看了半晌,终于认出这是一个歪斜扭曲的“买”字。
“你会写字!”这个发现让他忘了原本的顾虑。
大狼点了点头,嘴巴向上一扬,露出个得意的笑来。
他盯着大狼,忽然觉得自己撞见宝了。大狼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最最聪明的动物了。
他一激动,伸手就把大狼抱了起来。
“嗷呜!”大狼忽然一抖,在他怀里蜷缩了身子。
“怎么了?”他看着大狼。大狼摇头。
他皱眉,觉得大狼皮毛下的手感不对,伸手,将大狼黑亮厚实的狼毛一一拨开。
数道纵横交错的新伤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神经忽然一颤。他看着大狼,轻声问:“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大狼把脑袋转向一边。
陆急雪顿了顿,沉声道:“看着我!”
“嗷呜……”大狼委屈巴巴地转过脑袋,与他对视。
“怎么伤的?”他再次问道,声音有些喑哑。
大狼扒了扒身侧的草药,垂下了脑袋。
陆急雪看着那堆草药,又看垂头耷耳的大狼,心情复杂起来。
草药的疗效很好,敷在伤口处,背上的痛楚很快就缓解了。料想这种草药并不好获取,不是在长在悬崖峭壁就是生在毒物窝边。要取的一株已是极为不易,更何况大狼为他采了这么一大堆。
他把大狼轻轻放在地上,好久都没说话。
大狼凑到他身边,围着他转圈,疑惑地打量他。
陆急雪举起一株草药,问大狼,“这能治你的伤吗?”
大狼偏着脑袋,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他松了口气,拾起一把草药,用手捣了捣,然后抓过大狼,一巴掌给他拍了上去。
“嗷!!”大狼疼得直嗷嗷。
陆急雪慌乱道:“别动别动,我草要掉了,要重来了!”
“嗷呜——!”
等他给大狼上完药,大狼已是泪流满面。
他看着大狼,忽把头发一撩,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大狼,咬吧。”相比口头道歉,言语承诺,他更喜欢这样,直接给出回报。
“除了我阿娘,你对我最好了。我现在愿意让你吃我了。不过你下嘴要狠一点,我很怕疼!”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窸窣的响动在耳边响起,大狼凑到了他身边。
陆急雪纤长的睫毛因为恐惧,一颤一颤的。忽然,他颈部一热,大狼伸出舌头,在他颈动脉一舔而过。
“大狼,再见。”他在心头,默默地说。
时间过了很久,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他不解地睁开眼睛。面前的大狼正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陆急雪愣了愣,“你不吃我吗?”
大狼:“……”
陆急雪就这样和大狼一起在山里住了下来。相比于流浪人间,山间的生活使他更加自在。
他学着大狼在山间奔跑,和它一起摘果子、猎捕食物,甚至学着他在悬崖峭壁,对着圆月长啸。
他不用再担心体内那股力量伤害到别人,而他也凭借那股力量,在危机四伏的丛林安然无恙。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相比于冬季的荒芜,夏日的山林更加热闹。蛇虫鼠蚁、豺狼虎豹竟相出没。
陆急雪是喜欢夏日的,夏日的山林不缺食物,除此外还有各色果子能解他的馋。
但是,不知为何,大狼却不安起来。它单独外出的日子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带一身的伤回来。这让他十分担心,曾数次提出要和大狼一起外出。
大狼全都拒绝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
某日清晨,大狼带着一身伤回来,咬住他的裤管就把他往外带。
他和大狼相处了半年,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大狼的意思。
大狼叫他逃。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大狼如此惊慌失措呢?
不等他想明白,忽听得纷杂的脚步声在林间响起,很密集,从四面八方传来。
陆急雪环顾四周,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和大狼,被狼群包围了。
*
雪谷。
“大狼!快跑!”昏睡中的陆急雪忽然激动起来,看样子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林惊风眉头一皱,将陆急雪揽入怀中。他伸手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抚,“兄长,没事。”
陆急雪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方才已经替陆急雪将体内的玄冰蚕逼了出来。按理说,以兄长的修为,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但陆急雪却仿佛沉入了梦境,而且还是不好的梦境,表情一直十分痛苦。
这让林惊风十分奇怪。
神与仙是没有梦的,兄长既为仙尊,更是神之子,怎么会做梦呢?
不等他想明白。
怀中的陆急雪动了动,紧闭的凤眼缓缓睁开。
林惊风一喜,“兄长,你醒了!”
陆急雪神色一凛,凌厉的凤眼仿佛淬了冰,不带一丝温度。
他一把推开林惊风,冷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