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政府作为守护历史和时间,对抗溯行军的大型机构,对招入的审神者们一向并不吝啬,本丸哪怕是初始的模板化样貌,都足以媲美日本享有盛名的庭院。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

戊离入职的这座本丸,是和宣传画册上描述的完全相反的破败。

至于画册上注明会有的狐之助,初始刀,初始资源等等,更是不见影子。

但戊离并不在意。

有鹤丸国永跟着,戊离很快就大致走遍了宽阔但荒芜的本丸。

虽然这位嘴上说愿意成为他的付丧神的鹤丸国永一路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但戊离却对他十分满意——有问必答,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情感和套近乎,是自己一贯习惯的职场模式了。

在戊离观察本丸的同时,鹤丸国永也在观察戊离。

新任审神者无论是对审神者的了解还是时之政府的放任,都显示出他不过是被当做送死也无所谓的炮灰。

然而,无论鹤丸国永在他指着某一处破损建筑询问时给出怎样残酷的真相,他都只是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表示了解。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

鹤丸国永不放过戊离面容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但观察良久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名为戊离的审神者,是真的不为过去历任审神者的死亡和挣扎感到恐惧,而不是伪装出的平静。

这个结论让鹤丸国永感到了久违了的兴奋。

他敏锐的意识到,在戊离身上,有他长久以来,在如同坟墓般的死寂中所追寻的最高的趣味。

[如果你能让我见识到更多更有趣的东西,承认你是审神者,也不是不可以。]鹤丸国永那双血红浑浊的眼眸看着戊离的背影,眼波流转间,心中做出了决定:[努力活着吧,审神者大人,别死的太早,那样的话就太无趣了。]

两个想法截然不同的人,却意外的都对对方的表现很满意。在配合良好的基础上带来的高效率,让戊离很快就掌握了这座本丸目前的情况。

这座本丸在彻底荒废之前发生的故事,对于正常的审神者来说是哪怕为了保命也绝对要详细了解的。

然而戊离并不需要利用鹤丸国永对自己知无不言的叙述来当做保命的手段,本丸历任审神者再惊心动魄的经历对戊离而言,也不过是可以作为闲时放松一听的故事。

当务之急,是将破败死寂得如同坟墓的本丸,收拾出一个能住的样子。

审神者居住的天守阁,在时之政府的宣传画册上被描画得精致而温馨,所有用具一应俱全。

然而当戊离踩着处处塌陷的木质楼梯走上天守阁二楼时,看到的是一间尘封多年的凶杀现场。

障子门破碎,屋内仿佛狂风过境,一地狼藉的家具残骸中还到处遗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墙壁上到处都是刀刃痕迹。

戊离蹙了蹙眉,然后在鹤丸国永兴味的眼神中选择将碍事的外套留在屋外。

黑色的宽袖长袍被单手拽下,在空气中划过利落弧线后铺在了落满灰尘的窗台上。

戊离一手扯开制服外套,一手解开挎着腰间的长刀。然后将手中的公务提包和长刀一起,轻轻放在外套上。

他的随身带来的行李并不多,只有一只公务提包。

鹤丸国永的视线也随之从戊离的身上,转移到长刀和提包上。

在一个充斥敌意的危险之地,竟然毫不在意的让自己的武器离身……吗。

鹤丸国永血红色的眼眸暗了暗。

这个人,是太没有战斗意识,还是,完全不认为本丸会危及到他?

“在发什么呆?鹤丸,进来帮忙。”戊离一边说着,一边将浅灰色衬衫的袖扣解开,翻折上去,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鹤丸国永踩着木屐毫不介意的踏过干涸的血液和枯骨,向戊离问道:“审神者大人,真的不好奇这座本丸的历史吗?”

付丧神好看的手指漫不经心的从被劈成两节的桌案上划过:“上一任的审神者大人,仓皇跑进天守阁,天真的以为天守阁的结界能救他一命。可惜,剑气砍碎了障子门甚至一直冲到审神者大人藏身之地,一剑劈开了桌案。”

鹤丸国永笑着,观察着戊离的表情:“也劈碎了审神者大人的胆子。”

戊离抬眸望过来时,鹤丸国永才故作抱歉的眨眨眼:“当然,说的是上任审神者大人,不是您。”

“说起来,上上任审神者大人,死的时候拖着半截上身,一直从天守阁爬到大广间才断了气,真是可怜啊。”

鹤丸国永的笑容带着清爽的少年气:“审神者大人如果想知道的话,我可是知无不言的哦。”

戊离平静的收回视线:“鹤丸,不要偷懒。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本丸其他付丧神也可以。除了你,本丸还有别的付丧神吧。”

“其他付丧神啊……”

鹤丸国永仍在笑着,那双浑浊的血红色眼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和好奇。然而实际上,纯白的付丧神除了白色的外袍,每一寸皮肤之下都包裹着粘稠的恶意。

“有哦。不过,其他付丧神我可管不了,想让他们干活的话就自己去找他们吧。”

从鹤丸国永的反应中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后,戊离就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专注于对天守阁的清理。

即便现在只剩满室狼藉,但还是能窥见到前任审神者的好审美。

风雅致和,是戊离不擅长的领域了。比起诗卷琴棋,他更加熟悉鲜血和刀锋的铁锈味。

不过,如果记下来这些物品,稍后再下单同样的款式的话,他好像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布置。

在看到腐烂在血污中的绸缎时,戊离才意识到另一件事——即便他能复制天守阁的摆设,却也无法挑选出相衬的布料与花纹。在来此之前,风雅这个词离他实在太过遥远。

于是,鹤丸国永就听到戊离问道:“本丸有擅长诗歌一类的文系付丧神吗?”

纯白的鹤眨了眨眼,恍然:“歌仙兼定?审神者大人问起他是有什么打算吗?”

“虽然名义上我和你是上下级关系,不过称呼我的名字就可以。”戊离没有说给出答案。

既然知道本丸里有擅长此道的付丧神,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稍后,去把这位付丧神找出来吧。

……

两人相对无言。

直到天守阁被清理干净,戊离准备离开时,鹤丸国永忽然问道:“戊离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戊离迈出去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像刚刚那样利落的给出答案。

鹤丸国永眯了眯血红色的眼眸,看向戊离的背影带上了探究的神色。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戊离平静的走出天守阁,拎起放在外面的挎刀和提包,将外套搭在臂弯。然后侧身望向纯白的付丧神。

“为了养老。”

鹤丸国永眨了眨眼,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而在戊离说出回答时,付丧神敏锐的捕捉到那双黑色的眼眸闪过的暗光。

不等他进一步的探究那是什么,戊离就转身下了楼。

“鹤丸,过来继续清理厨房。”

等厨房终于收拾出来后,鹤丸国永累得几乎变成了一滩鹤饼,快要维持不住面容上虚假的笑意。

“戊离君,你是借收拾东西的借口来刁难我吗?”

“你想多了,并没有那种想法。”

戊离面色平静的将一盘蛋包饭递过去:“今天辛苦你了,吃过晚饭早点睡,明天还要清理其他地方。”

鹤丸国永皱着眉,挖了一大块:“我并不想继续劳动——啊,好难吃。”

“不要撒娇。”戊离尝了一口自己那份,觉得味道还不错。

嗯,厨艺的锻炼也要列在计划里。一个健康的养老生活,要有过得去的厨艺才行。

戊离这样想着,眉眼平静。

交谈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灯被关上,夜幕下,失去了难得一点光亮的本丸重新恢复了长久以来死一样的寂静。

大广间内,有人抬起宽大袖,掩唇轻笑。

“啊呀,看来是个有趣的审神者呢。”

无光的黑暗中,那人眸中,一轮新月皎皎。

·

在向鹤丸国永平静的说出晚安后,戊离得到了对方的一声嗤笑。

“我比较希望你能有机会向我问早安。”纯白的鹤这样说着,踩着木屐两步跃进黑暗,消失不见。

戊离独自转身,走向天守阁的方向。

虽然本丸的夜晚漆黑,但这并不妨碍戊离视物。

木质的外廊已经在岁月和战斗中损坏腐化得严重,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咯——吱——”的声音,像是垂暮的老人在撕咳,隔几步就会出现的断裂木板更是防不胜防,一个不小心就会一脚踏空踩进坑里。

戊离准确的辨别出每一个坑洞,安步当车的从外廊上走过,视线始终落在在黑暗中因为枯枝的张牙舞爪更加可怖的庭院。

园艺方面,他不要说擅长不擅长了,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于是就连想要学习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他本想列一份修复庭院的计划,再向时之政府负责审神者日常的物资部提交一份庭院所需花草种子和景趣摆件的清单,然而刚拧开笔,就意识到自己无从下手的事实。

“果然,明天还是要先找到歌仙兼定吗。有了擅长风雅的文系刀,一定会知道应该怎么打理庭院吧。”戊离在心中默默梳理着自己所需的物品清单,最后还是得出了他需要一位帮手的结论。

他的感叹尚未落地,就敏锐的听到旁边的房间传来的细微响动。

戊离站定回首,看向身旁破损的障子门。

是本丸的大广间。

他的脑海中忽然想起鹤丸国永在上午说过的话“……从天守阁爬到大广间才断了气。”

那双墨色的眼眸暗了暗,有了猜测。

戊离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毫不犹豫的拉开了大广间的破损纸门。

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戊离熟悉的尸体在尘埃中腐烂多年后才会散发的气味,令人不快。

“嗯——?难得有人走进这里呢。”

“熏到尊贵的审神者大人了吗?”安坐其中的蓝发付丧神抬头,眸中一轮新月皎皎,似乎是感叹着笑道:“十分抱歉呢,这里处死过蛇蚁,虽然老爷爷我不甚在意,但想必处境优渥的审神者大人不太适应吧。”

“味道糟糕就打开门窗,有灰尘就开始打扫。”戊离站在门外,平静与付丧神对视:“你是,哪一位付丧神?”

蓝发付丧神静静注视戊离片刻,才抬袖掩住半张脸,遮盖住自己唇边勾起的恶意笑容:“新的审神者大人,看来对自己非常有信心,这让我这个老爷爷也不由得开始期待起更有趣的事了……我名三日月宗近,新的审神者大人,请多指教了。”

“至于审神者大人的名字。”三日月宗近笑着,道:“今日已晚,明日再向我正式介绍吧。老爷爷我记忆力不好,可记不住来往过客的名字。”

黑暗中,一轮新月坠了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