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从军

作者:鲜橙

  盛元四年春,豫州城。

  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让整个豫州城都染上些许江南的朦胧。按理说豫州地处江北,是不该有这样连绵的细雨的,可今年偏偏奇怪,雨量较往年丰沛了许多。这样的雨连下了几日,虽然于出行造成了极大不便,可却喜得农人们直念叨菩萨保佑,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恰是需要雨水的时候,有了这样一场雨,今年的年景就看到了一半。

  这样的天气实是不适合出门的,街道上人很少,只偶尔有两三行人撑着伞从青石街面上快速地走过,袍角被脚跟带起的泥水打得湿了,斑斑点点的,显得有些狼狈。街上本是极静的,偏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不一刻,几个披甲的北漠骑士便从街角处转了过来,纵马疾驰到城门处才一勒缰绳急急地停住。只见为首那人玄衣黑甲,马侧挂一杆长枪,俊朗的脸庞淡淡地笼罩着一层杀气,赫然是北漠杀将常钰青。

  守门的小校急忙迎上前,刚叫得一声:“常将军——”

  常钰青身侧的侍卫已是掏出了令牌,在空中亮了一亮,喝道:“奉令出城,速开城门!”

  那小校不敢耽搁,急忙跑去指挥着兵士将城门打开,不及回身回禀,那一行人已然纵马出了城门。

  一出城门,入目便是满眼的绿。绿油油的麦田延伸向远方,仿佛看不到边际。斜风细雨之中,那绿更显油亮,直翠得沁人心脾。不过,常钰青此刻却没心情欣赏这美景,只是不时地挥动马鞭催马疾驰。

  卫兴于泰兴大败后果不出陈起所料地奔东而去,谁知本应拦在东行路上的常钰宗三万铁骑却意外遭伏,只不足四千的人马逃出生天,不及休整又和唐绍义的骑兵碰了个正着。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也幸得常钰宗机警,连夜向北让开东西道路,任由江北军两部合兵,这才暂时保住了手中的几千人马以待援兵。

  说起来常钰青倒不怎么担心常钰宗这个堂弟,因知他年岁虽轻却向来稳重,这次遭伏怕也是一时大意,真正让常钰青担心的却是那带兵追击唐绍义的崔衍!就他那急躁性子,没了周志忍的压制怕是要吃大亏!思及此,常钰青的唇角不由得抿得更紧,扬鞭将身下的照夜白催得更紧。

  江北军,中军大帐。

  帐中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现如今聚在帐中的将领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大将军卫兴并未披甲,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战袍坐于桌前,看着桌上的地图沉默不语。唐绍义与阿麦对视一眼,俱都跟着沉默下来,倒是林敏慎见几人都无动静,忍不住出声说道:“如今常钰宗虽然北遁,手中却仍有数千精骑不容小觑,崔衍又在后紧追不舍,他们这显然是想迫我们继续东行,如若我们继续向东,岂不是正中了鞑子诡计?”

  帐中诸将听得缓缓点头,众人皆知江北军的根基在乌兰山,向东行得越深便与乌兰山离得越远,陈起此次分明是要断了江北军的根基。

  卫兴却未表态,只又默默看了地图片刻,突然抬头问阿麦道:“麦将军如何看?”

  阿麦被问得微怔,想不到卫兴会突然问到自己头上。

  泰兴一战,江北军损失惨重,八万余人只剩两万不足,军中诸将也折损大半。右副将军李泽、副将张泽等悉皆战死,营将战死得更多。可即便如此,排在她前面的将领还有好几位,卫兴怎么也不该第一句就问到她的头上来。

  阿麦抬头,看到林敏慎正冲着自己眨眼睛,心中顿时明了。略一思量,她答道:“禀大将军,末将认为眼下我们只能继续向东。”

  阿麦此言一出,帐中诸将均感诧异,不禁都看向阿麦。阿麦却不慌张,只用手指着桌上的地图道:“陈起在泰兴、汉堡、秦山一线埋有重兵,更何况崔衍四万追兵就在身后,此时西归显然不行;向北则是常钰宗,人数虽然不多,又是新败之军不足为虑,但是若要一击而中却不容易,更何况常钰宗并无与我们决战之意,看样子只会缠住我们以待豫州援军;而南侧是宛江,若是效古人背水一战怕是只能引陈起笑话,所以,也只有向东了。”

  众人皆知阿麦设伏三日击溃了常钰宗三万骑兵,只道她智谋超群,谁知她竟然也无良计,不由得大感失望。帐中一名将领当下就反驳道:“向东岂不是正中了陈起心意?青州虽险却已被常家攻下,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阿麦并不答言,只看向卫兴。

  卫兴见此知阿麦是待自己开口允许,便说道:“麦将军但讲无妨。”

  阿麦这才轻声说道:“既然无处可去便哪儿也不去。”

  众人皆是一愣,唐绍义也略有不解地看向阿麦,不知她此话何意。

  阿麦见唐绍义如此神情,不由得笑了笑,说道:“难道非得有城池才可攻守吗?孙子有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只有一城,守住了又能如何?”

  唐绍义听得眼前一亮,心中似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只低下头去看那地形图。

  忽听有将领追问道:“无城可守,那何以拒后面的崔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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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麦答道:“崔衍此人,勇武有余而耐心不足,要败此人并非难事。”说着将手指指向地图上一处,看向卫兴道,“在这儿!”

  恰好唐绍义的手指也正滑到此处,见阿麦手指突指向这里,不由得笑了笑,抬头对卫兴说道:“不错,正是这里,大将军若要除去崔衍,这里正合适。”

  阿麦与唐绍义的手指俱指在一处——子牙河,宛江支流,由北向南流入宛江。

  卫兴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先是看了看唐绍义,又转向阿麦,沉吟片刻道:“如若去此必须尽早,趁着崔衍独立领军之际将其击溃。”

  唐绍义与阿麦等皆点头称是,又听卫兴沉声道:“李将军新亡,暂将全部步兵营交由麦穗统领,诸位可有意见?”

  众人听得皆是一怔,想不到卫兴会有此安排。骑兵营本就在唐绍义手中,现如今卫兴又将步兵营交与阿麦统领,这样一来卫兴几乎已将手中全部兵权交出,再说阿麦虽然大败常钰宗三万骑兵,战绩彪然,可她目前官职只是一营主将,就这样把全军步兵交与其手甚是不合常理。

  阿麦当下推辞道:“大将军,末将……”

  卫兴冷声打断道:“麦将军!你这是想推辞还是推脱?”

  阿麦默默看卫兴片刻,终将嘴边的话换掉,只朗声答道:“末将领命!”

  卫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又简单吩咐了几句,让诸将出帐去准备。阿麦见卫兴面色不对,心中正迟疑是否要走时,又听得卫兴叫她留下。阿麦知卫兴还有事要说,便默立一旁等卫兴交代,谁知诸人刚出得帐去,卫兴晃了一晃,竟已是坐不稳了。

  阿麦大惊,林敏慎扑上前去扶住卫兴,嘴中唤道:“快叫军医!”

  阿麦急忙出帐,却听卫兴在身后冷声喝道:“慢着!且等片刻!”

  阿麦心中顿时明白,脚下停了一停,待诸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出得帐去,见那军医早已候在了外面,不等阿麦说话,便快速地向帐中行来。阿麦跟在军医身后进帐去,只闻得帐中的血腥之气更浓了些。那军医上前解开卫兴衣衫,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棉布绷带来。

  阿麦看得惊心,不知卫兴竟然受了如此重伤。

  卫兴看了阿麦一眼,低低地笑了笑,自嘲道:“想我卫兴自诩武功高强,谁知那崔衍天生神力,一把长刀竟然有劈山之威,我挡得几刀,一不留神还是被他砍了一刀。”

  阿麦想了想,说道:“马战不同陆战,大将军虽然武功远高于他,但在兵器上却吃亏太多,再说崔衍一身蛮力皆注于刀上,大将军吃他暗亏也不足为怪。”

  卫兴默默看了阿麦一眼,又低声道:“军中若知我伤重如此必然起乱,此事须死死瞒住,万不可泄露出去。”

  阿麦低头应诺道:“是。”

  那军医已把旧绷带悉数解了开来,重新给卫兴上药包扎。

  卫兴停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我贪功冒进,置江北军于如此险境,本应该以死谢罪,但现在正值江北军生死存亡之际,我若自裁必然会引得军中大乱,还不如留得性命杀几个鞑子再死,反而能激起大伙血性。麦穗,现我将江北军上上下下的性命皆交与你手,望你能让江北军起死回生。”

  阿麦见卫兴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无言可对,只抬头看着卫兴道:“大将军,末将……”

  卫兴却笑了笑,说道:“你莫要推辞,你既能灭常钰宗三万铁骑便能引我江北军走出困境。”卫兴顿了顿,又直视阿麦道,“何况,我现在别无选择,只得信你。”

  阿麦无言,只单膝跪地向卫兴行一军礼,说道:“末将谨遵大将军令!”

  当夜,江北军连夜拔营,行一百四十余里,于第二日傍晚过子牙河,在子牙河东岸扎营。崔衍率军紧追其后,直追到子牙河西岸与江北军隔河而对。同时,在北的常钰宗引兵同时东进,依旧悬于江北军之上。

  阿麦对常钰宗不予理会,只是派出少量骑兵和步兵过河挑衅,试探崔衍军队的虚实。崔衍针锋相对,立刻派出步骑兵迎击,双方在子牙河两岸展开拉锯战,战斗规模越来越大,双方都不断增兵。崔衍正要全军出击,阿麦却鸣金收兵,打道回营。战斗结果互有胜负,但北漠显然占了上风。崔衍志得意满,下令将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出营决战。

  大战一触即发。

  江北军所在的子牙河东岸,地势平坦开阔,而向南十余里处却渐变为丘陵地形,一条小河穿过此地,汇入子牙河。这条小河两岸陡峭,长满灌木,是个理想的伏兵之地。阿麦命张生与王七各领步骑兵两千人,于大战前夜来此埋伏。

  第二日拂晓,唐绍义又领两千骑兵过河挑战,崔衍怎容得唐绍义挑衅,立刻命骑兵迎战。唐绍义且战且退,撤过子牙河。北漠大军追击到此,见河对岸江北军已严阵以待,有将领提醒崔衍小心有诈,但崔衍此时热血沸腾岂能听得进去,只冷笑道:“卫兴能有何高计?无非是想半济而击,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奈我何!”

  崔衍当下便命北漠大军渡河迎击,谁想阿麦却未趁他过河而击其半渡,而是原地观望,注视着北漠大军各个军阵依次渡河。

  此前春雨已连绵了几日,子牙河水上涨,最浅处也已有齐腰深,再加上此时节气尚早,水温还寒,骑兵倒还好说,步兵过河却吃尽了苦头。因早上匆忙迎战未来得及吃饭,大伙腹中还是饥肠辘辘,外面却是单衣重甲,虽勉力涉得河来,但待爬上河岸却已是面色青白一身狼狈了。经得好一阵忙碌,北漠军阵才复又列好。

  阿麦等的便是此时!

  北漠军阵刚刚列好前行,江北军阵中便射出一阵箭雨,北漠军猝不及防,一时损失惨重。崔衍见此令两翼骑兵从侧面进攻江北军阵,把步兵撤到防线后休整。江北军两边的步兵方阵立刻转向,抵挡来自侧面的骑兵攻击。

  包抄两侧的北漠骑兵不知有诈,直纵马疾冲,只见那已转过方向来的江北军阵突然变动,几个军阵齐齐跪坐,当北漠骑兵接近至百余步时,阵后一神臂弓手突然起立射之,长箭顿入北漠骑兵阵之中。

  北漠骑兵尚未反应过来,江北军阵后侧的神臂弓手齐齐站起,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北漠骑兵立刻倒下不少。亏得北漠骑兵骑术精湛,险险避开前面倒地的战马,继续前冲,谁知还来不及跑几步,江北军阵中又站起一名平射弓手来,也如同那神臂弓手一般射箭测距,待看到箭可入敌阵,军阵当中的平射弓手俱发,于是,北漠骑兵又倒下一茬。北漠骑兵这时才明白,原来人家江北军竟然在军阵两侧列了叠阵等着他们。